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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鄧員外正在那用一方很精緻的手帕抹眼淚,抹著抹著「啪」就把手帕甩出去了:

  「嘿嘿!我說你這個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混蛋,誰像耗子了,誰偷幹壞事了,你竟敢目無王法,詆毀鄉紳,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胡胡李不是沒有看見鄧員外背後那幾個鼻孔朝天,滿臉橫肉,胸毛一寸多長,腰裡斜插著皮鞭的家丁,開始他還以為帶幾個這樣的家丁出來是由財主到員外的過渡必須具備的排場,一聽鄧員外那兩句話算是明白了,敢情這幾個兇神惡煞似的傢伙就是專一帶出來「伺候」他胡胡李的,胡胡李一咬牙根把本來想說出來的賠罪的話又生生給咽回去了,莫名其妙升騰起來的怒火和被欺騙的感覺混雜在一起,正如油火見面,「劈劈啪啪」一響,他的頭髮梢都豎起來了:

  「鄧天一,你是大戶人家,發財要發到明處,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你欺壓良民侵吞財產該當何罪,你鄧員外懂嗎?」

  這下可捅到鄧員外心尖子上了,常言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個目不識丁的鄧員外自從得了頂戴後,最忌諱別人說他不懂得官場中的來來去去,胡胡李一怒之下失了分寸直說得鄧員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青不白又一陣,好幾陣子以後,鄧員外突然破口大駡:

  「你個混帳要飯花子,你才吃了幾天飽飯,就不曉得那只腳該往前站了,你算是啥東西!本員外今兒個告訴你個精細,像你這樣的,應該夾著尾巴像狗一樣做人,否則怕是你老婆孩子以後就沒了依靠啊!」

  胡胡李只覺得自己的前半輩子簡直是等於白活,咋會把這麼一隻披著羊皮的狼當人看待。他氣得直打哆嗦,血往上撞,嘴裡「你……你」地連著叫了許多聲,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鄧員外更為得意,他就是要看這個可憐蟲的生氣樣兒,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胡胡李乾脆氣死得了,也免得他再費周折,雖然那樣他會少去很多折磨得這個可憐蟲欲死不能欲生不得的樂趣。胡胡李的頭髮梢開始冒汗,許多陳年舊事潮水般湧向他喉頭,噎得他十分難受。

  他想起了老鄧財主的那頓痛打,他想起了自己躺在破土地廟裡疼痛難忍時咬破舌尖發下的誓願,他想起了王大哥被砍掉的那血淋淋的頭顱,他想起老鄧財主嗚呼哀哉後他捶著王大哥的墳頭痛苦流涕的情景,他也想起了為尋覓王大哥不惜千難萬難最終在子牙河灘屍骨支離破碎、慘不忍睹的蔡大叔,他想到了蔡大叔提起王大哥死訊時的漣漣淚眼,這一切無疑都是因他胡胡李而起,而罪魁禍首卻是老鄧財主。沒有他胡胡李王大哥不會飲恨九泉,死不瞑目,沒有他胡胡李蔡大叔至少不會落個暴屍大城的結局,兩條人命,日思夜夢之中過多的自責已經使胡胡李喪失了對自己的所有作法的自信。許多年來他自認為他是夾著尾巴像狗一樣活過來的,人前他陪了多少笑臉,人後他流過多少眼淚,午夜夢裡有多少次他淚濕枕頭,他恨得咬牙切齒,老鄧財主在的時候他曾經恨不得扒他的皮喝幹他的血,然後拿他的頭顱去安慰王大哥冤死的英靈。

  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勾畫過一刀刺入老鄧財主胸膛看鮮血奔湧而出的暢快心情,他往往會在夢中笑醒,是歇斯底里的狂笑,是滿懷豪情壯志的哈哈大笑,笑醒後他便會被無邊無涯的黑暗包裹,他聽得到娘在隔壁均勻平和的呼吸,他聽得到爹娘在夢中呼喚他的呢呢細語,他茫然,他憤怒,他恨自己是懦夫,可是他總沖不出黑暗編織的那張無邊無際的大網。於是他無聲地流淚,流淚時握緊拳頭,任隨怒火在胸中勃發,他決意過要拋開一切顧慮去替王大哥報仇雪恨,然而天很快就亮了,從窗縫裡漏進來的第一聲雞啼和第一線陽光便把他在黑暗中築起來的自認為牢不可破的心理堡壘擊得片片粉碎,他聽不得四叔和四嬸蒼老的呼喚和呻吟。陽光下他覺得晚間的一切都幼稚而且可笑,因為他即使閉著眼也可以看到四叔和四嬸臉上那被風刀霜劍歲月滄桑刻劃出來的皺紋裡蘊藏著多少對他的企盼,有多少對他的關懷體貼,今生今世,再加上來生來世他也報答不完呀!他怎麼可以因為王大哥而讓風燭殘年的二老心碎,讓二老失去最後一個依靠而孤苦伶仃,他害怕他殺了老鄧財主後四叔和四嬸會被嚇死,即便不嚇死,也會在他被押到縣城西大街砍頭之前哭死。

  他不敢拿四叔和四嬸的生命開玩笑,兩位老人家把餘生託付給他,他有責任侍奉二老頤養天年,他胡胡李敢對天發誓他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人敬他一尺,他管保還人一丈。然而,退一步講,王大哥呢?王大哥把一顆心都給了他呀!雖然他叫王大哥大哥,可是王大哥對他的那份恩情他相信就是親爹親娘在世也不過如此呀!他難道就對得起王大哥,他在王大哥面前難道不是忘恩負義?胡胡李深切地體會到了承認自己是笨蛋懦夫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重,他也明白了夜不成寐是怎樣一種滋味,他咬著牙忍著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詬罵自己的痛苦。老鄧財主死後,他平靜過一段,他曾試圖想過借老天無眼,天不假年來欺騙自己,然而他欺騙不了,不是那一號人你要拼命去裝只能使自己墮入更深的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

  老鄧財主是他自己作孽作死的,他沒有捅出那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刀,而胡胡李為了那一刀甚至想補給自己一刀解恨,他有時想過掘開老鄧財主的墳墓讓他再挨一刀,但他沒有,人死不結怨的道理是他從小就曉得的,他並不是要刻意跟這個道理為難。他實在沒法讓自己平靜。鄧員外執掌鄧家以後,胡胡李才算是隱隱有了心止如水的感覺,拿他的眼光看,鄧員外比他老爹可真是強多了,他迫使自己看在現在的鄧員外份上饒了已經做了死鬼的鄧財主一條狗命,這個藉口還算不錯,胡胡李找到了某種賴以逃避的慰籍。王大哥和老鄧財主都進了陰曹地府,誰欠誰的閻王爺自然會給他們清算、自己對不起王大哥,在王大哥面前忘恩負義做了小人也等著自己有一天赴了九幽再一併結算吧!到那時他胡胡李上刀山下油鍋眉都不皺一下,然而今天,只要一想起自己以前對鄧員外的錯看,一想起那次從鄧員外家裡出來後的滿足感,胡胡李就覺得自己像是吃了一隻綠頭蒼蠅,噁心的想嘔吐,他吐不出來那只綠頭蒼蠅,他只是狠狠地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鄧天一,我胡胡李以前真是瞎了眼,看錯了你這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你個狗東西有啥手段儘管使出來好了,你胡大爺接著!」

  鄧員外可沒想到人還真有臭硬的,他前後左右瞄了胡胡李好多眼,那會兒如果他要有一張血盆大口,估計胡胡李已經被他一口吞吃了。

  「喲哈!馬沒毛病你還真成了龍了,也不摸摸自己長了幾根助骨,我今兒就發發慈悲,幫著你數數你有幾根肋巴叉,幫你把長歪的背梁骨給修理一下。嗯!上!」

  鄧員外冷笑一聲,灑金摺扇向後一揮,他背後那幾位早已活動手腳活動的不耐煩了,一聽號令,「哇呀呀」叫著就把胡胡李圍到了正當中,胡胡李已經料到今日之事絕不會輕易了斷,他也在暗暗鎮靜心神,準備和鄧員外的走狗鬥上一鬥。

  那幾位一圍上來便又是拳打,又是腳踢,且不說胡胡李一人兩拳難抵四手,就是一對一憑著他那塊頭也不是對手,年輕時候跟著王大哥學的幾手功夫擱下久了,再加上也沒了年輕時的精力和盛氣,所以開始時胡胡李還似模似樣地應付了三招兩式,這三招兩式一過,胡胡李非但左支右絀,捉襟見肘,而且頭上冒汗,力氣也不從心了。

  鄧員外搖著灑金摺扇在旁邊看著,胡胡李只要一挨打他便幸災樂禍地撫掌大笑:

  「哈哈!你小混帳東西,又一下!哈哈哈!又一下!滋味怎麼樣啊!沒有摟著你老婆睡覺舒服吧!哼!你他娘的,我就不信一個連家都幾乎保不住的賴皮狗還想翻天,對!狠勁揍他,出了人命我負責。」

  胡胡李已經挨了好多下,雖然並沒有打住要害,可是那幾個家丁醋缽大小的拳頭真不是吃素的,有一下揍到他的助骨上,瞬間的疼痛幾乎使他失去了知覺,接踵而至的肋骨斷裂般的痛楚一浪高過一浪,他的喉頭發甜,似乎想吐血,又似乎想吐酸水,眼前的人影晃來晃去。一個接一個的拳頭穿花蝴蝶般地從他眼前掠過。接下來便是如中裂帛般的聲響和徹骨的疼痛。他漸漸地已分辨不出什麼是聲音,什麼是痛疼,他的眼睛也模糊成一片,他努力睜大還是啥也看不見,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隻碩大無比的耳朵,鄧員外就站在耳朵眼裡得意地狂笑。笑聲如雷鳴,震得耳鼓嗡嗡直響,就在這種巨大的震顫中,他感覺到有一拳結結實實地揍到他的鼻子上,一股腥腥的氣味彌漫開來,天眩地轉,他失去了最後一絲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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