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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胡胡李夫婦思前想後此事一旦捅開最好的結局便是破財消災。夫婦倆誰也沒懷疑到是鄧員外在背後使的鬼點子,因為那幾個老頭家住的離李家遠,本來就談不上啥交情,事到臨頭不捅漏子也是勢所難免,誰都不想讓別人撿平白無故的便宜。胡胡李夫婦都堅信這一條,所以他們沒有怪罪老頭們的手段毒辣和別有用心,只是懊悔自己早先棋失一著竟成今日之難。然而就拿那條最好走的路而言,趁大傢伙兒還沒有抹開面子,把人都湊一塊樂呵樂呵,在喝的酒酣耳熱的當口,把話擺明瞭要大傢伙兒看多年情份,幫襯一把。胡胡李相信他混的人緣,不會有誰不買他的帳。可是就這桌酒席的銀錢現在胡胡李要想湊出來,就得脫褲子當了。人到急處,真是禍不單行,胡胡李夫婦長籲短歎直到東方發白。曹氏想出個能打摸著要錢的地兒,於是也不睡了,穿衣起床趁外邊還黑不嚨咚的出了家門。

  天黑時候曹氏才風塵僕僕地回來,錢拿回來了,下一步便是胡胡李支使幾個兒子挨門挨戶去叫人,首先要叫的便是那天晚上送上門的幾個老頭。

  李賈村的父老鄉親果然沒讓胡胡李失望,胡胡李剛把話頭提起來便給大傢伙兒堵回去了,叫得最歡的便是那晚上的幾位,說這是小事一樁,他們那晚上去的意思只是給胡胡李提個醒兒,要他防著有不仁厚的人找事兒。胡胡李氣得嘴裡牙都快咬碎咽到肚裡了,心說你們這幫老不死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胡胡李與你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見了面叫大爺叫得比拌了蜂蜜都甜,到事頭上你們便跳出來給我添亂子,我苦筋巴力湊了幾個錢把人請一塊了,你們倒把啥事兒都推個一乾二淨,仿佛全天下就你們幾個是聰明人似的。

  這起風波不管咋說總算是不聲不響地在觥籌交錯中平息了。胡胡李得到大傢伙兒給的確信後長出一口氣,心中石頭落地。回到家裡一靜下心便又開始發愁欠人這麼多錢可咋個還法。他在這邊發著愁,鄧員外那邊可笑得前仰後合,其實鄧員外找那幾個老頭去給胡胡李下戰書也並不是真想就把李家從房子裡攆出去。鄧員外也曉得不能一下子逼人太甚。啥事兒都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來,否則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更何況李家在李賈村雖不是大戶,誰提起也不敢說個不字。就憑這點小事就讓李家掃地出門在鄧員外看來是操之過急的作法,除了能襯托出他鄧員外鼠目寸光之外沒有別的用處。鄧員外在鄧家大院裡撚著幾根老鼠鬍鬚嘿嘿地冷笑,胡胡李,你等著滾蛋吧!

  鄧李兩家主要矛盾的爆發是以李家和鄧家接壤的那塊地為導火線的。說起李家那塊地,那可是當地有名的蒙金地,一塊有四五畝大小,河間府地兒窮,又常年鬧水,莊稼地不是薄,就是鹽鹼太多,種不上莊稼。李家這塊地是老頭的命根子,李家的花銷十之八九就靠這塊地上長出來的東西應付。那真是種啥啥長得好,不上肥也自來壯。老頭在的時候,專門在地頭上挖了一眼磚井,為了給這塊地澆水,井旁邊還栽幾棵棗樹,結的棗兒黑紅透亮,脆甜味美。夏天,小靈傑最喜歡和一幫小傢伙到這看棗、逮鳥、捉蟈蟈。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想,這塊地早在老鄧財主時候就對它垂涎三尺了,托了好幾次人說要掏高價買過去,因為鄧李兩家地本就挨著,買過去後鄧家也好管理。老頭說啥也不賣,於是老鄧財主便故意今年一個壟,明年一個背兒地年年侵蝕,年年多占一點兒。好端端的五畝地交到胡胡李手裡時,大約連三畝也不到了。老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胡胡李有時發個牢騷,老頭還勸他人在屋簷下,咋能不低頭。老鄧財主一朝歸天,現在的鄧員外還稍好一點,到眼下這幾年除了出過二孬搶走一車苞圠外,還沒有出過啥大彆扭,胡胡李不免也放鬆了警惕。

  那幾天胡胡李一直在侍弄這塊寶地,欠下的一屁股債就靠這塊地來出主意了,他咋能不上心,夏糧連三趕五收了之後便著急忙地來到地裡忙活,用耠子粑了一遍又一遍,連指頭肚大小的土蛋蛋兒都用手仔細地捏碎。

  胡胡李忙活了幾天也沒注意這地到底是咋個了,這天早上他又哼著小曲到地裡幹活,紅紅的日頭從棗樹的縫隙裡漏下來,地上光怪陸離,夢一般地誘人,不知名的小鳥躲在樹影裡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胡胡李抬頭看看,樹上的棗一顆挨著一顆,肚都紅了,看著真叫喜人。胡胡李坐在地頭上抽了袋旱煙,往地裡一看,心裡便不是味了,昨天他臨走時看得很明白那地塊還剩一米多寬沒整治,今兒昨就只剩一胳膊那麼寬了,再看鄧家的地,靠李家這邊的背兒已經起了,胡胡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得尋找標記。老頭在時,最靠鄧家地面的那棵棗樹是原來的地邊埂,老鄧財主歸天時候地邊埂就挪到第二棵棗樹那兒了。胡胡李一看棗樹不打緊,一股無名火騰就起來了,六棵棗樹現在倒有三棵豎在鄧家的地背兒那邊,胡胡李暗暗叫聲壞了。這鄧家啥時候又恢復了往昔的作風,在我們家這塊寶地上打鬼主意了,而且下手還這麼狠,不幾天工夫就占過去那麼多。

  胡胡李還總想著是鄧家新來的長工忘了鄧李兩家的分界,才搞成這個樣子。事實上這個設想連胡胡李自己都認為不可能,這幾天碰著的到鄧家這塊地裡幹活的還都是熟臉呀!況且一連許多天他就起早貪黑一直呆在地裡,剛開始收罷夏的時候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地邊埂還在第二棵棗樹那兒呢!胡胡李不能說服自己相信是鄧員外趁他回家時候打著燈籠把地邊梗挪過來的,要真是這樣,鄧員外用心之險惡就太讓他不寒而慄了。胡胡李索性不再幹活,坐地頭上悶著勁兒吸旱煙,試圖把這檔子事兒理出個道道兒。

  日頭開始變得燙人,胡胡李連吸了七八袋旱煙吸得頭腦昏昏沉沉的,啥頭緒也沒理出來,不過他總算堅定了一個想法,那就是把地界往李家這邊挪這麼多的幕後指使者肯定是鄧員外。胡胡李和自己這個不可遏抑的想法爭執了許久他沒有生氣,只有驚奇,一種做夢也不會想到的驚奇,他可沒有想到這是那一車苞圠種下的因果,確定鄧員外是主謀之後他苦苦思索為啥鄧員外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態度會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想到了可能是那個七品頂戴在作怪,但是他仍然沒法僅僅用一個七品頂戴解釋鄧員外前前後後的雲泥之別,怎麼可能會這樣呢?胡胡李找不到結果。

  快晌午頭的時候,胡胡李還是一點活也沒幹,看看日頭挪到頭頂上了。他站起來悶聲不響地收拾了家什,正準備往來路上走,冷不丁耳邊就響起了一陣怪笑。

  是鄧員外,胡胡李心裡驀地升起了這個念頭,他慢慢地抬頭一看,果不其然,鄧員外今兒個打扮得可真叫派頭,頭戴三塊瓦的公紳帽,身上穿著件蘭灰的綢子袍,就是像老鼠皮的那種顏色,外面還罩了件閃緞黑馬褂,雖然已過了用扇子的季節,可是鄧員外手裡還揮灑著一柄描金摺扇,不知道是因為真的熱還是為了附庸風雅。鄧員外正笑得一顫一顫的,像是遇了百年不遇的高興事兒,但是笑出來的音兒聽著確實讓人很不舒服。胡胡李壓抑住激動,兩眼一眨不眨地瞅著鄧員外,他相信鄧員外會好歹給他一個交待。那知鄧員外對他那滿含探詢的眼神根本就視而不見,笑完了神色一整、十分親熱地對胡胡李說:

  「李兄弟,你忙啊!哈!哈!哈哈!」

  鄧員外說完話後又開懷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公紳帽一抖一抖都快遮到臉上了。胡胡李覺出一絲被愚弄的苦澀,不客置疑、鄧員外如是這般就是為了逗他發急,就是想像貓捉弄被逮住的老鼠一樣捉弄他。因而等鄧員外滿眼嗆出了喜淚抬起頭時,胡胡李已經無法抑制怒氣,跨前一步低沉著嗓音問:

  「鄧員外,你鄧家的地都遮住大半個李賈村了,咋還像耗子一樣專揀黑燈瞎火時候偷幹壞事,也不怕老天爺發怒,將你五雷擊頂嗎?」

  胡胡李話一出口便感到後悔,後悔著後悔著便把話說完了,而且還一句賽一句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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