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八二


  「正式迎『寶』的儀式十分隆重。淨身師在家裡擺上香案,鋪好紅布,當著大傢伙兒的面恭恭敬敬地把升從正樑上取下來,擺在香案正中,此刻四周賓朋滿座,沒幾個是太監的親人,都是所謂德高望重的湊著機會風光一把,打個抽豐。儀式由坐著轎子前來迎升的老族長主持,老族長得先向四周來個羅圈揖這叫知會眾人,然後再給淨身師作個揖,最後才打開升上的紅布。取出原訂的淨身契約,向諸位在座的袞袞之公宣讀一遍,說明這個契約連同升裡的東西我們今兒個取回去了。這時候門外再次鼓樂齊雞,鞭炮喧天動地。過繼的兒子對淨身師、族長,賓朋分別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然後把升放進紅託盤裡捧著,便坐在轎裡奔向墳地,後面老族長、淨身師的兩乘轎子也緊跟著。」

  袁郎中把話說到這裡住了口。小靈傑托在腮上的兩隻手也放了下來,他當然知道後邊的情景他都已經看過,袁郎中不會再往下說。窗外的天色已更加隱晦,窗紙上漏進來的似乎是黑夜的色彩而不是白天,袁郎中已經撮了把煙未開始吸旱煙袋。小靈傑只看見對面火頭一明一滅地閃,明亮的瞬間他能看到袁郎中銜著煙袋的嘴和鼻子的下半部分。

  袁郎中講完後便沒有再說話,一個字也沒說,連抓藥時都是默不作聲,小靈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啥亂七八糟的東西,反正是出了袁郎中家大門走出老遠之後,他才想起連告辭的話都忘了給袁郎中說一聲。

  這一段接二連三石破天驚的事兒發生的太多了,小靈傑在知道老公的事情後又拉裡拉雜想起了很多很多,小腦瓜裡整天胡思亂想,漸漸地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竟然沉默寡言下來了。小靈傑也明白,從天兵來了又走之後他就已經明白,很多東西不但他現在想不懂,今生今世,一輩子到頭他也未必能弄得懂,然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思想的野馬脫開韁繩之後的狂奔亂躥。他茫然了……

  李賈村自從長毛走了以後,應該說沒有啥大的變化,農人們很容易把痛楚隱藏起來而代之以麻木的歡笑,沒有誰刻意去找碴讓自己掉在恐懼的回憶中無法自拔。要是能說上算是大變化的話,那就是鄧財主了。

  叫鄧財主已經不太恰當,因為長毛走了後,僧王爺果真踐了前言,送給了鄧財主一頂金燦燦的七品頂戴,鄧財主平步青雲搖身一變成了鄧員外。這下鄧財主是心滿意足了,在李賈村更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俗話說,財大氣粗,勢大自然就壓人,鄧財主在五裡三鄉里哈口大氣,大城縣城的四個城門都得「呼嗽嗽」直往下掉灰土,縣太爺正坐在桌案前打瞌睡冷不丁就得激靈靈打一個寒顫。縣太爺日常見了鄧財主都得高看他一個馬頭,新來的縣太爺走馬上任到大城後第一個拜會的當地顯達就是鄧財主。到鄧家接連喝了兩天酒,據鄧家的家丁說把個縣太爺喝得拉肚子一樣往地上吐,官服上弄得一塌糊塗,臨走時滿臉的鼻沸和移物抱著鄧財主直想叫他親爹,還打著嗝迷迷糊糊地說讓他以後多提攜。

  鄧家的家丁說起來當然是「我們家員外」,這是鄧財主從僧王爺軍中回來後立馬就教他們改口的,誰不改口就扣他的銀錢。然而初始李賈村人並不知道這一切。有幾個老給鄧財主打小溜的有一天在街筒子裡正碰上鄧財主牽著新討的狗邁著老爺步遛街,連忙上去點頭哈腰地叫「鄧善人。」那知鄧財主並沒像以往一樣眉開眼笑地停下來給他們說幾句話,而是從鼻孔裡冷冷地哼出一聲,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倒是他那條狗不甘寂寞墜著肚子回頭沖他「汪汪」叫了兩聲算是打了個招呼。碰了一鼻子灰的人覺得很奇怪,咋想都想不開,心說這「善人」兩個字難道拍得還不到家,總不成讓我跪地上叫你老爹吧!溜鬚拍馬的想不開歸想不開,對鄧財主還是不拍不行,於是便回頭找鄧家與他熟識的家丁討信兒。家丁一聽他是為此事而來,開口就是一句「我們家員外」,這問事的也不問了,掉頭就跑,邊跑還邊捶自己的腦袋,嘴裡還恨恨地罵:「人家說你是榆木疙塔不開竅你還找人家彆扭,你說你是不是榆木腦袋,以前還老人前人後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是馬屁精,咋地,現在連馬屁都能拍胯骨軸上去,挨一腳狠踢是小事,要是傳出去讓人家知道了你還活個啥勁,你還咋有臉見人,唉?」

  這小子在那兒自怨自艾著恨得直想哭一場,再照自己臉上搧兩巴掌才解氣。大多數李賈村人還沒太多閒工夫去顧慮這些,從這種意義上講他們比榆木疙瘠還榆木疙瘩,一點也不曉得照顧一下「新貴」鄧財主的情緒,抬頭碰不見低頭碰見鄧財主的話還是不冷不熱地一聲「鄧善人」便拍屁股走人了事。這對他們自然沒啥大不了,當然僧王爺手下的人給鄧財主送頂戴的事李賈村大人小孩誰都知道,可惜知道也僅僅就是知道大柳樹下面的飯場裡議論了三天兩晌午以後,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他鄧財主別說是鬧了個七品頂戴,就是封成王爺將相,還能礙著或是幫著這些莊稼人屁事。他高升是他高升,升得再高也總不至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們窮人從李賈村趕走,再說了,鄧家本來在李賈村就是沒誰敢碰的杠子頭,鬧不鬧七品頂戴不還是一個沒誰敢碰,反正大傢伙兒還是三個字「惹不起」,咱惹不起躲總還能躲起吧!見面了打個招呼,叫聲「善人」對農人來說已經夠了,已經夠抬高你鄧財主的身價了。說實話,你鄧家要能有一星半點的善良,恐怕派山老林裡餓了七八天的狼碰見小孩連看都不看,它情願早餓死早托生了。

  鄧財主在李賈村蹓了幾圈後這個氣可就生得大了,不管他腳步邁得多像戲臺上那些蟒袍玉帶裝腔作勢的老爺,也不管肚子腆得多像剛從皇上那兒吃過龍肝鳳髓心滿意得的五侯大官,那幫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就是想不起來叫他一聲員外讓他體會一下那麼多白花花的銀子換來的官帽戴著是咋樣一種滋味。鄧財主也想了,這幫窮鬼是不是根本不曉得我當了官他們該叫我啥了,但是就只想這點咋想咋彆扭。我他娘的明明是員外你為啥看不見就偏偏叫我善人。我他娘的寧肯不「善」了也得「圓」一下。鄧財主氣得肚子溜圓最後一狠心,他娘的,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我鄧天一該到撕下羊皮露出狼臉的時候了,看我咋整治你們這些不識眼色的笨蛋蠢驢。

  要說這鄧財主也是的,人五人六地憋了這麼多年了,一直沒能出口順氣,從他老爹嗚乎哀哉後把他叫回來那天起,這個小鄧財主便一直是忍辱負重地活過來的。雖說沒有人敢在鄧家大院門口撒野,可他心裡悶得慌啊!他覺得像他這麼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的人不該就只讓人背地裡罵「土老財」,而是得當面對他點頭哈腰像他牽著的那條狗背後還得沖他豎個大拇哥說一聲還是鄧善人厲害高明,事實上這些自他回到李賈村就從沒有體味到過。大傢伙兒對他都不冷不熱,而那個該死的胡胡李還不識天高地厚地因為一車苞圠跑到鄧家大院裡公開叫板,鄧財主一想起這碼事心裡使刀剜一樣疼,都是那個狗娘養的李三,他說胡胡李這小子有神助,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給我講了一通絞纏不清的狗屁道理,我他娘的也是旋風鑽屁眼兒裡——鬼迷了心竅,稀裡糊塗地就信了。這口氣真他娘的憋得冤屈,還讓胡胡李那小子昂首闊步地出了鄧家大院,我鄧天一倒被他看扁了。

  鄧天一決意要先拿李家開刀了。在他心裡李家是李賈村楔到他眼裡的一枚大釘子,此釘不拔他寐食難安,況且他鄧員外一步登天,成了世宦人家,還怕你個屌!小泥鰍咋讓你撲騰你還能撲騰個啥浪花,就算你撲騰起一點渾水灑到我臉上,我鄧天一笑嘻嘻地擦掉它然後吐口唾沫淹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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