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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老族長手裡的紙片沒寫多少字。小靈傑還沒打定主意是不是轉到他身後去聽時老族長已閉了嘴,此時香案前燃著了一大堆黃裱紙,火頭很大,紙灰飛揚。老族長念完後將紙片沖圍觀的人群揚了揚,然後又沖墳堆那邊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聲一停,老族長毅然決然將紙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聲戛然而止,天地間瞬時一片寂靜,像是根本沒有剛才那片刻的熱火朝天,驚天動地。

  紙片在火堆中跳躍了一下,瞬時成為一小塊扭曲的紙灰,被不時騰起的火頭衝擊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頭。小靈傑已經挪到了香案這邊,剛好站在老族長身後,李老公的一舉一動盡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後的幾個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個衣飾華麗的年輕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靜靜地跪著,小靈傑由剛過來到現在沒聽見李老公說半句話,也沒看見他抬一次頭,只看到他垂下頭後露出的後頸和耳背肌肉鬆弛,顏色灰黑。小靈傑覺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膚,又老又皺又黑,年輕人站起來後走到李老公背後,似乎是想要把他攙起來,剛彎了一下腰又猶豫著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邊低低地說了一聲:

  「爹,天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李老公仍沒有動,小靈傑看見他的一隻一直縮在袖管裡的乾枯老皺的手慢慢地伸了出來,貼著地面向前滑動像一條覓食的長蛇。那張焚燒成紙灰的紙片被李老公抓到了手裡,緊緊地抓到了手裡。小靈傑看見李老公抓著紙灰的那只手因用力過大使骨節和血管蚯蚓一般地凸出,李老公的身子也像一個反向的弓彎得像是一不小心就會繃斷。

  小靈傑暗暗替他緊張,害怕他一不小心把腰給折了,同時也很不解,那張小紙片跟他有啥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惱怒激動到這個地步。就在小靈傑一晃眼的當口,他耳邊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慘叫,小靈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淒慘的叫聲,那簡直是摧肝裂膽,撕心扯肺,叫得小靈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捫心自問,連那夜天兵被砍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時都沒有聽到這一陣慘叫讓他傷心,讓他害怕,讓他難受,讓他眼圈一紅,幾乎又要掉眼淚。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以後,小靈傑顫抖著睜開眼睛往圈子中間看,眼前的景像更讓他觸目驚心:李老公正像一個潑婦一樣滿地滾爬,嘴噢噢地叫,那聲音真是有錐心泣血之痛、伐毛洗髓之悲,小靈傑驟然發覺了不對。李老公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小靈傑被這個冷不丁提出的問題一下子搞得亂了陣腳。他現在終於明白最初見李老公低眉順眼站在那兒時怪怪的感覺是因為啥了。是因為李老公站著咋看咋像一個半老婦女站著的架勢。小靈傑那會兒沒想到他像個女人只是由於他自己心裡先存下了李老公是男人的想法。而男人像女人在他的思想中簡直如大白天見鬼一樣可笑荒唐。所以他就只是覺得怪怪的,而沒產生其他想法。

  李老公在地上滾爬的樣子讓小靈傑不自覺地想起了潑婦駡街。事實上不但這點,李老公處處都像女人,小靈傑這時看見了李老公的臉,雖然就在他翻到仰面朝天的一瞬間能看出點端倪,而且還是和著地上的黃土和臉上的眼淚,小靈傑還是一下子發現李老公根本沒有長鬍子,滿臉皺紋堆積疊壓像熟透後掉地上的核桃。整個就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比小靈傑他奶奶年輕也年輕不到哪兒去。李老公的慘叫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口音,像是撕扯著喉嚨大叫的老婦人。小靈傑被這些重大發現搞得頭大如鬥時,李老公忽然停止了爬滾和慘叫,趴到一個墳上哭訴起來。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摳進墳上的土裡,只露出一截灰黃的手腕,小靈傑凝神細聽,李老公連哭帶說,嗚嗚咽咽,悲悲戚戚,似是已肝腸寸斷。小靈傑好不容易才聽了個八八九九,李老公是說:

  「爸爸給我的骨頭,媽媽給我的肉,現在不孝兒子終於捧回來了,今天算是兒重新認祖歸宗的日子啦!爸爸媽媽的血肉,當兒子的一天也沒有忘掉哇!爸、媽您們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呀!爸呀!媽呀!不孝兒回來了!」

  李老公的哭叫聲像是破竹篾子戳在爛門板上,嘶啞難聽,甚至有幾分嚇人。小靈傑抬頭看天,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半空,再看眼前,紙灰飛揚,朔風野火,空中飄蕩著聲聲幹嚎,小靈傑覺得這回事咋想咋彆扭,咋想咋不和諧,就好像十冬臘月天忽然看到一群大男人光著屁股在街上亂跑著打雪仗玩。

  然而眼前的確實是事實,任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李老公哭到氣若遊絲時便不再動彈,癱在地上直喘大氣像奄奄待斃的餓狗。那個叫他爹的年輕人俯身上去把他背到自己肩膀上,一同進了第一輛轎子,胖子和老族長也分別進了轎子。老族長臨上轎之前還抹了一把老淚,歎息了一聲,小靈傑聽見他喃喃自語了一句,似乎是「把好端端的大男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呀!造孽呀!」

  人群垂頭喪氣地漸去漸遠,小賴拖著鼻涕跑過來遞給小靈傑一個梨子,說是剛才在供桌上搶的,他搶了兩個,一人分一個吃。小靈傑沒有要,他看得出小賴把梨子遞給他時臉上的表情很眷戀不舍,他想起了張先生教給他的一句話「君子不奪人所愛」,他又把梨子還了回去,推說自己牙疼,吃不了涼東西,那時還遠不是產梨的季節,鄉下人掏錢買都買不來這麼樣的梨。小靈傑猜想那是李老公從皇上家裡帶回來的,恐怕也只有厲害如皇上者才能把秋天的梨子放一個冬天放到入夏。一念至此小靈傑對李老公不免又有幾分羡慕和嚮往。能在皇上家裡當官兒那得修幾輩子才能修來這樣的福分呀!然而小靈傑也很不明白為啥像李老公要給皇上當官兒的咋會讓人把小雞兒給割了下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

  是不是當老公都得把小雞兒割掉呢?

  小靈傑對許多問題百思千思仍不得其解,沿原路折回趕到袁郎中家裡時他嘴裡仍在嘰嘰咕咕地念叨,連袁郎中家的兩個小傢伙跑上來扯住他的衣角讓他再給講瞎話他都沒聽見。

  小靈傑來袁郎中家裡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再不待見人的主人也能混個臉熟,況且小靈傑又是十分機靈伶俐的小孩子,而時間長了小靈傑發現袁郎中也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小靈傑初始對袁郎中有些討厭但並不十分明白自己到底討厭上了袁郎中那一點。事實上見面多了小靈傑發現袁郎中在他家說的那些話並沒有絲毫誇大其辭,相反倒有幾分謙虛。小靈傑去了好幾次袁郎中的媳婦都說袁郎中剛剛被哪哪莊的某某叫走,藥給你留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就行。有一天小靈傑還親眼看見一個快要生小孩的婦女被一輛架子車拉著送到了袁家。拉車的年輕人進門先「撲通」一聲給袁郎中下了跪,響頭磕得「兵啪乒啪」響。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要袁郎中一定要救救他媳婦的命,小靈傑見了他媳婦的樣兒。好像都快死了,身上蒙著一條被單,被單上浸滿了鮮血,再往下看看甚至架子車上還在往車下一滴一滴流血。

  女人面色煞白,嘴張得老大老大,頭髮蓬亂,眼睛緊閉,眼圈發黑。那次不是袁郎中治的,他連朝車上的人看一眼都沒看便進了堂屋,倒是他媳婦指揮著年輕人把病人抬到藥房裡。袁郎中在堂屋中氣十足地說了幾句小靈傑認為恐怕只有他媳婦才聽得懂的行話,就聽得藥房裡一前一後響起兩聲哭叫,前者是小孩的,後者是大人的,年輕人揉著眼就到堂屋又跪下了。袁郎中其實人挺隨和,只是有幾分傲氣,這點小靈傑早已在張老先生那裡領教過,很快就見怪不怪了。小靈傑甚至還是因為袁郎中的傲氣而對他很是仰慕,想想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咋學充其量能模仿出來一點流裡流氣。傲氣的引申義大約就是身負絕技,不管在那方面,小靈傑是這麼想的。

  而且,袁郎中的談吐風度,以及一舉手一投足猛裡看上去有一股子張先生的味道。大約傲氣的人都是有些相通之處。當然,張老先生與袁郎中相比,不同之處依小靈傑來看,就很不少,他覺得張老先生更多的是放曠自由,從來不願受任何約束,袁郎中則要實在一些,墨守成規,一說話書卷味撲鼻而來,小靈傑很欣賞袁郎中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時的姿態。他認為這點上袁郎中比張老先生稍強一籌。袁郎中似乎在那方面都懂一些,談起啥都是頭頭是道,井井有條。小靈傑都快發現自己成了袁郎中的忠實信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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