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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你快去請郎中過來!」

  小靈傑其實並沒有像他老爹想像的那樣慌得走都走不動了,他自認自己沒有那麼脆弱,沒有那麼不堪一擊。天兵過境把他本來已夠堅韌的神經磨礪成了經霜的雪裡紅。甭說是爺爺突然發病昏倒,就是天從頭上塌下來,他都敢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天到底咋把自己砸死。他已經七歲了,七歲對他自己而言是一個類似于長大成人的年齡。他的個頭兒已足夠高,生活的千錘百煉已使他足夠成熟,有時候獨坐冥想時他猛不丁甚至會覺得自己應該娶個老婆,撐起一片屬￿自己的天空,也好讓日漸衰弱的爹媽好好享兩天福,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直認為蒼老得可憐的老爹抱在懷裡往家跑,他在霎那間感到老爹寬闊胸膛的溫暖之後接踵而來的是一種被無端侮辱的羞憤,他嗅到了老爹急促不安的呼吸並且聽到老爹的心在他耳側怦怦直跳。

  老爹嘴裡呼出的熱氣一陣陣撲到他頭上鑽進發隙,使他的頭皮像爬過蝨子一樣地癢癢。他想讓老爹停下來放他自己走但是他並沒有這麼說,羞憤之後潮水般湧來的幸福和酸楚一齊沖到他的喉嚨口,他只來得及在心裡說了一句老爹真的老了之後雙眼便模糊了。他閉上眼睛睫毛用力一剪,兩顆淚珠便重重地砸在他被老爹箍得並不太緊的雙臂上。

  胡胡李沒有像兒子一樣想那麼多,年後的打擊紛至遝來已經讓他基本喪失了年輕時的澎湃熱血。他在所有或大或小的打擊面前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慌躁動和不安,但就是沒有去考慮過該如何改變這種局面,乍一聽到四叔,也就是老爹的凶訊後他的一顆心立刻茫茫然不知所措,舐犢之情使他在跑過兒子身邊的時候一彎腰抱起了他,他那時的想法只有一個,趕快回家!趕快看一下四叔到底咋樣兒了。他沒有覺出兒子已不像他背著他去東陳村看戲時那麼輕鬆,他什麼都沒有覺出來,包括他自己是在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跑,一路上他的思維唯一靈活的一會兒是他掉頭對曹氏說那句話的時候。

  家裡沒什麼大的異樣,院裡幾隻老母雞咕咕叫著悠閒地踱著方步,剛買的兩隻小豬躺在陽光下面快活地哼哼。以往時候胡胡李臨下地走時回頭往院裡看一眼時,心頭常油然而生一股甜蜜,能活到這個份兒上他認為這輩子值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和和美美,沒有做達官顯宦的命,莊戶人家你說還能圖啥!老婆孩子熱炕頭,快活一生就夠了。胡胡李這次回來可沒這麼安逸舒適的想法,「撲通」一聲把兒子扔到地上,摔得小靈傑兩條腿脫了臼似地疼他也顧不得,一隻被主人的反常舉動嚇得暈頭轉向的老母雞「咯咯咯」叫著飛到他面前,也被他毫不遲疑地一腳踢開,堂屋門大開著,他一步跨過門坎,雙膝倏地一軟,他一下子脆到了剛墁起的青磚地上,感覺出膝蓋如火如荼地疼痛起來的一瞬間,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兩聲:

  「四叔——爹!」

  其餘的四個孩子都被老太太轟出去了,他們沒經歷過骨肉至親突然人事不知的慘痛打擊,一看見爺爺突然歪倒在地上口葉白沫全嚇哭了,小靈傑處亂不驚被老太太支派去叫胡胡李了,其餘四位更沒了主心骨,又是害怕又是擔心,「哇哇哇」地排著隊坐在堂屋當門大哭。老太太不勝其煩一怒之下把哥四個拿掃帚疙瘩轟大門外去了。老太太這會兒正昏昏沉沉地閉目養神呢,就聽見外邊接二連三地聲響,先是「撲通——哎喲」兩聲,接著老母雞像遇見長蟲一樣地「咯咯」亂叫起來,她知道孫子把兒子給叫回來了,顫巍巍站起來剛扶住拐棍還沒挪步,就看見一團黑影一閃便撲到堂房當門不動了,「咯嚓」一聲像是木頭斷裂,然後兒子那一聲歇斯底里的「爹」就針尖一樣鑽老太太耳朵裡去了。

  胡胡李伏地大哭不止,連四叔眼下咋個樣兒都忘了看了,老太太拿拐棍照他背上狠狠戳了幾下,他才止住悲聲,淚眼婆娑地抬頭茫然地看了看,老太太很平靜地說:

  「小孩都一大群了,還哭個啥?你爹也活了這麼大歲數,要歿也是該他活不成,你說你哭個啥?還不看看你爹去!」

  胡胡李依言想要站起來,他這會兒半點想法也沒有,誰讓他幹啥他就會幹啥——那知他在地上挺了幾次腰,兩隻手努力撐在地上,汗珠子都累出來了,還是沒能站起來。小靈傑這會兒已經從院裡揉著腳脖子晃進來了,看老爹蛤蟆蹦似地在磚地上幹用勁,還以為他是嚇掉了魂,上前用力往上一托,老爹借著這股猛勁總算站了起來,小靈傑瞬間覺出不對了,老爹全身的重量一下子都壓在了他肩上,往下一看,老爹的雙腿根本沒有伸直,腳尖顫顫地點著地,他不由得驚叫出聲:

  「爹!您的腿……」

  胡胡李的膝蓋剛才摔了一下,顯然是摔出了毛病,雖然他覺不出疼痛,但是兩條腿就好像沒了一樣,半分力氣也用不上。

  老頭兒是小靈傑和他奶奶一塊把他扶上床的,此刻背後放了一個虛虛的軟軟的被子,他的上半身就陷在裡面,從側面看只露出一簇花白的頭髮,小靈傑把老爹扶到床邊坐好,然後他就呆在一邊扶著老爹,怕他兩腿懸空吊著不小心摔下來,老太太原本是坐在床上的,這會兒退了位,自個找了張大椅子靠在陰暗的角落裡開始打盹。

  老頭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還沒有醒過來,閉著雙眼,緊抿著嘴,嘴角還有沒有擦淨的白色粘稠的泡沫,臉色青綠。胡胡李小心翼翼地幫著爹把嘴角的泡沫揩去,老頭的呼吸很不平穩,鼻孔裡呼出的熱氣一陣粗一陣細,胡胡李摸了摸爹的額角,燙得嚇人,他輕叫了一聲爹,老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曹氏把郎中請回來已經是正晌午頭了,老太太已經有半年多沒下過灶屋,老年人也不大知道餓,打完盹後又搬著凳子坐院子裡眯著眼曬了一歇子日頭,竟然把做飯這回事給忘了。那四位轟出去後就沒有影子。小靈傑餓是餓了,看爺爺和老爹那個樣兒,也不敢嚷嚷要吃飯,曹氏回來後到公公床前頭站了一會兒,便下灶屋忙活午飯去了,農村的郎中也帶點江湖性質的,只要逮著機會,一般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

  老頭這工夫還沒醒,但也沒有啥異狀,郎中和胡胡李打過照呼,便坐到床前,從被子里拉出來老頭的一隻手,上上下下端詳一陣,然後又摸了摸脈,最後把老頭的上衣撩起半截,趴到他的肚皮上聽了許久。方才坐回到凳子上,神色凝重,二目微閉,好像很難下斷語的樣兒。胡胡李的膝蓋此刻已經疼痛難忍,上身稍微動彈一下,甚至於哈口大氣都扯得全身上下散了架似地顫,額上青筋也一鼓一鼓地往外跳,好像要跳到皮肉外邊去。胡胡李覺出自己的膝蓋最少碎成了八片,而且每一片和每一片的斷口處好像都楔進去了一枚釘子。

  他不停地往肚裡吸涼氣,想耐到郎中說完老爹的症狀後讓郎中也給他開副藥方整治整治。那知郎中不緊不慢地沉吟了那麼久,曹氏都在灶屋招呼著小靈傑過去端飯了,他忽然站起來,背上藥箱,嘴裡連叫叨擾叨擾,就要告辭。

  胡胡李萬沒料到郎中會是這般聲氣,那無疑是等於說令尊的病小可無藥可治,你們就開始準備後事吧!胡胡李急怒攻心,又加上膝蓋上的疼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方從床上探身出去叫了半截「郎中,您慢……」,「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床前頭了。

  小靈傑剛一步跨出大門,就聽見屋裡有了動靜,回頭一看,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郎中在旁邊站著手扶藥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之極地歎氣。小靈傑急忙又轉回來,郎中此刻也放下了藥箱,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胡胡李扶到床上,這下他也坐不住了,緊閉著嘴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從牙縫裡「嘶嘶」地直往裡吸氣,連頭髮梢上都沾滿了汗珠子,濕漉漉滑膩膩潮乎乎的,躺在床上腿還是伸不直,渾身上下像發了擺子一樣地亂抖,小靈傑害怕老爹把骨頭架子都抖散了,只得用盡吃奶的力氣把身子壓到老爹肚子上,他只覺得老爹的肚子像憋足氣的癩蛤蟆一樣有力地一鼓一鼓,他也像趴在浪尖上一樣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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