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七二


  那天晚上睡夢中他們被驚醒後,便再也沒有睡著過。屋外的金戈鐵馬,大呼小叫,兵器相碰聲,慘呼聲連成一片,充溢於耳,這種聲音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黎明,到黎明時大局已定,他們是聽到清朝官兵贈的曉諭後才出來的。叫他們出來的目的是讓他們搬運死屍,大城縣境內每個人事後說起來似乎都搬過死屍,無論是長毛的還是官兵的。據說那次雙方死傷有兩三萬人,長毛最後吃了敗仗,沿子牙河向南撤走,清兵大部隊追趕上去了,留下一小部分打掃戰場,人手不夠,所以找民眾幫忙。

  小靈傑那天半夜才被林無敵專門派的一個天兵騎馬送回家,那個騎兵沒有再回去,就躺在子牙河河灘上長眠了。他們倆沿子牙河行至李賈村村頭時,前方忽然響起了怒駡聲,那個天兵一下子把小靈傑推到地上,然後打馬就沖過去了。一路上小靈傑從沒聽他說一句話,只是他把小靈傑推下馬後沖向那片噪雜聲時大叫了一聲:

  「林五爺,你太殘忍了。」

  小靈傑沒有走,他趴在一個土坑裡看到了一切情況。子牙河上這片河灘上每一根草,每一塊石頭他都撫摸過,躺臥過,他相信他閉著眼睛也能趁天黑從打完仗後的勝方眼皮底下安全地溜回家。他趴在土坑裡,天色很黑,他幾乎是先聽到聲音然後從眼前影影綽綽的動靜中辨認出模糊的人形,起初,一群天兵都騎著馬,但似乎很不靈活,有人在他們身後呻吟,決不是在這次戰鬥中受傷的天兵。小靈傑懷疑這些天兵是負責運傷兵的,很快,清妖越來越多,他最後一眼似乎看見往來盤旋的天兵的每匹馬屁股後面又站起來一個搖搖欲墜的人影,那是傷兵。他下了這個判斷之後再定情去看,跟前就只剩下擠成一團的清妖,天兵呼喝斥駡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一忽兒清妖狂笑著散開,好幾十人腰後都墜上了一顆人腦袋,那群天兵顯然是全部被殺死了。小靈傑看得心驚肉跳,等清妖的馬隊一排排一列列從他身邊疾風般掃過,濺起的塵砂幾乎把他掩埋,大隊清妖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面是說說笑笑的散兵游勇,他趁這個機會溜回了家。

  小靈傑躺到床上把他看到的情景仔仔細細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最後實在嚇得沒轍,他似乎看到眼前彌漫開一片血泊,血泊裡躺著一群缺肢斷腿的天兵,他還沒看清楚,這些天兵忽然都獰笑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他走。小靈傑一聲驚叫蒙住了被子。這時地聽到了喊殺聲,他初始以為還是幻覺,後來喊殺聲越來越大,真真實實地擠進他的耳朵。他倏地坐起來,喊殺聲更大,幾乎要脹破他的腦瓜。

  就這樣在刺耳的嘈雜聲中度過了難熬的一夜,窗紙一發白他就被外面的鑼聲驚動了。敲鑼的是清妖,因為那種拿腔捏調的公鴨嗓子讓小靈傑想起了發大水那個報告天兵要殺過來的清妖的聲音,鑼聲是在喊殺聲完全靜下來以後響起的,顯得清脆而且悅耳,沒有半點嘈雜倒是讓人有被母親撫摸耳語的溫柔感受。

  村裡的人被鑼聲召集到村頭的河灘上,大多數人閉著眼睛,他們不敢睜眼。大多數人用手捂著鼻子,因為到處都是血腥味,比一頭紮進尚未凝結的豬血裡感覺的還要濃烈。清兵把他們召集起來的目的是運送死屍到一個由清兵挖好的大土坑裡。他們不敢違抗,他們害怕如果違抗的話清兵會乾脆一刀把他們也給殺了填到坑裡去。他們此刻都認為,清兵真是不愧為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們已經從長毛那裡撿回一條性命,他們不願意糊裡糊塗地死在戰後的餘燼之中。

  死屍整整扛了三天,這三天內大城人誰都是滿臉病容,誰都餓得面黃肌瘦但是非但吃不下去還一個勁地往外吐,誰都在那一刻意識到了纏綿病榻乃至於死的幸福,誰在以後迫不得已回味起那一段泡在死屍裡的歲月時,都會下意識地在自己身上嗅一下,似乎都能嗅到淡淡的卻是持久的血腥味。

  大城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派了官差,小靈傑當然也不能倖免,他和老爹和幾個兄弟搭伴兒,抬了兩天屍體,他就在那時看見了被分成幾大塊的蔡爺爺的屍體,蔡爺爺的屍體被一群清妖的屍體包圍著,他就是割完那個清妖的屍體後,一抬頭看見了蔡爺爺的腦袋,腦袋孤零零地擺在身體前後,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耳朵,和小靈傑割過的所有死屍的模樣一樣,雖然五官已成翻起的紫紅色的肉蛋兒,但小靈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幾天前他還見過的蔡爺爺。

  小靈傑當時沒有一點哀傷。幾天來的耳濡目染已風乾了他的悲痛和眼淚,蔡爺爺的手足還齊全,但都同身體分割開了,身上找不到一處傷口,小靈傑懷疑蔡爺爺是陷入重圍後不願受辱而自尋短見的,小靈傑默默地把蔡爺爺的屍體擺在一塊,使他成為一個仰面朝天的「大」字。躺在地上的蔡爺爺好像比平時要高大一些。

  在邊上看著他們搬弄屍體的清妖已經大聲斥喝起來。小靈傑默默地把蔡爺爺的屍體一塊一塊拋到河心,呆呆地看著河心蕩起的水波。這期間他老爹一直在旁邊看著,面無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偶一回頭才發現老爹的眼裡竟然蘊滿了淚水和一種他猜不透因何而起的酸楚。

  清妖撤走以後李賈村的村民在恐懼和慶倖交織起來的複雜感情中惶惑地度過了許多天。那夜的慘呼厲叫和第二天早上起來見到的碎肢殘肉,拼接雜揉成一幅幅生動的畫面不時侵入他們甜密的夢鄉。許多年後和小靈傑同時代的人已經變成了齒豁牙缺的老頭兒老太太,他們像一代一代在黃土地上操勞一輩子的列祖列宗一樣,坐在太陽底下嘮家常時,仍然不自覺地提起那些在他們日益衰老麻木的神經中時時跳躍出來讓他們午夜夢回四肢發涼的陳年舊事,有記性好的甚至能活靈活現地說出就在他們當前置身的地方,好象至少有十具牢牢抱在一塊的屍首。長毛就是那樣在一個晚間的工夫除了留下數萬具奇形怪狀的屍首外全都匿跡銷聲。

  李賈村不在乎他們到底去了哪裡,最終的結局如何,他們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持續時間比較長的噩夢。那僅止是一場噩夢而已,然而這點連他們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噩夢而已。」他們仍然在自覺不自覺地通過各種方式來重溫那一陣的辛酸恐懼煩躁不安。

  子牙河的水仍舊日夕不停地滾滾或緩緩向東流去,紅紅的日頭仍舊在每個晴朗的早晨升起在東邊的天空,到了傍晚便蒼涼淒慘地墜入到子牙河的盡頭,李賈村的人不會像豪俠壯士、文人墨客一樣醉倚危樓擊築高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們一切的思想都蘊含在滴落黃土地上的汗珠裡,他們冷眼旁觀人情冷暖,世事變遷。他們的痛苦被日復一日機械循環的田間勞作驅趕到茶餘飯後,睡前夢中去咀嚼,去回味。也許歲月的滄桑在刻蝕他們額頭皺紋的同時會撫平他們陣痛之後的餘波和傷痕,也許不能。他們誰也不知道如何去逃避傷害,如何去保護自己。他們就那麼一天天看日出日落,月缺月圓,就那麼一天天地活下去,他們至少明白,他們活著就是為了活著,不管好活還是壞活,他們活著就得活到死神召喚他們的那一天,所以他們活得麻木而坦然。

  所以他們就那麼一天天活下去。

  七、「老公是啥東西?」

  〖太監被割下來的陽物,俗稱叫「寶」,每個太監一生最大的喜事就是骨肉還鄉——「迎寶」。當小李蓮英聽說鄰村一個在皇宮裡當老公的要回村來「埋小雞兒」的消息後,竟刨根問底地向大人們追問:「老公是啥東西?」〗

  大清咸豐四年四月,就是長毛和清兵在大城大戰之後沒有多久,小靈傑他爺爺不知咋的突然病倒了。大軍之後必有瘟疫,這是飽受戰亂之苦的李賈村人都曉得的常識。然而這次例外,不但兵荒馬亂沒讓李賈村慘遭滅門之禍,甚至於搬弄了三天屍體,鬧得滿身腐臭的男女老少回家關上門洗了幾次澡之後,屁事兒沒有,除了初始幾天看見飯菜就噁心的條件反射使他們顯得面黃肌瘦了一些外,大家見面寒喧問訊精神頭都很好,胡胡李和曹氏很慶倖二位老人家臥床不起了那麼久,又天天擔驚受怕,竟沒有鬧出啥大毛病。那知這天清晨夫婦二位剛扛著耙子走到地頭,耙子還沒從肩膀上撂下來,小靈傑就從後頭一溜煙地跑過來了,滿臉汗珠,老遠就大呼小叫地喊爹,說爺爺忽然口吐白沫昏倒了。小傢伙怕他爺爺要死,跟爹說完後上下牙關便開始「咯咯咯」地捉對打架,臉色蒼白。兩腿晃來晃去,像軟麵條抻直後挑在筷子上直飄,胡胡李在天兵到達大城以後還沒見過素來秉性強硬的二小子像今天這麼驚慌失措過,再說這關係著老爹的生死,半分也耽誤不得。胡胡李把耙子一扔,抱起小靈傑就往家跑,跑了老遠呆在當地的曹氏模模糊糊聽見晨風裡飄來斷斷續續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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