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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林無敵相信他們每個都絕對有能力拉上幾個清妖墊背,這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他的負罪感。然而某種程度一過去,他又開始罵自己卑鄙無恥。誠然,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一旦動起刀槍,誰都得把腦袋勒在褲腰帶上,否則你不會是一個好的戰士。這四十一個兄弟在今晚他們已經不可能有機會參與的戰爭中都有可能血灑疆場,但「有可能」僅止是有可能。他們已許多次死裡逃生,這次也有可能。他卻硬生生地把「有可能」給他們改成了「命中註定」。他甚至可以說是間接殺死他們的劊子手。

  數萬名天兵鴉雀無聲地肅立在無邊無涯的黑暗中,燈籠火把已全部滅掉,他們的身體已和黑暗溶為一體,黑暗成為了他們的偽裝,而他們則隨時會成為黑暗中從天而降的戰神,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將敵人在黑暗的夢境中送入死神永恆的懷抱。林無敵威嚴地掃視了一遍黑暗中每一雙閃亮的眼睛,一股熱流從他心間緩緩但持久地流過。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雙臂滑過肘關節,他感覺到那種力量像粘稠的熱血一下注入他的虎口和十指,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懸在腰間的寶劍。

  從退入大城到現在,這把寶劍已有多天沒有喝過清妖的鮮血了。也許今晚又要大開殺戒,披肝瀝血。此刻林無敵已經完全擺脫了纏綿的哀思,寶劍匣裡鳴,戰馬身邊嘶,這一切都像一種無聲的但是極其深沉的召喚,像母親在他耳邊的喁語,使他精神亢奮,使他熱備沸騰,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神聖職責,他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而不是一個沉湎於纏綿親情的長者。面前的天兵仍舊無聲無息,但他知道就是這種沉默和死寂中蘊藏著開山裂石,排山倒海的力量,馬隊中的戰馬不安地刨著地,低低的嘶鳴,林無敵已經完全沉浸到這種熟稔的氣氛中了。

  時間不停地流逝。無星無月的晚上,等待,漫長的等待。

  渴望著接受血與火的洗禮的等待。人群中忽然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血腥味在大家一齊嗅到瞬間驟然變濃,變成了血霧,籠罩到每一位天兵的頭上,人群中倏地傳來一陣低低的嘈雜,林無敵也嗅到了血腥,此刻他的嗅覺靈敏得像一頭發現獵物的豹子。他下意識地朝無星無月的天空望了一眼,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有一雙蘊藏著譏諷與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這種感覺一旦產生便如附骨之蛆般緊緊地糾纏住他,讓他無法擺脫,林無敵緩緩地閉上眼睛,眼角的餘光在朦朧的暗影中捕捉到一片化不開的鮮豔欲滴的紅霧,他敢肯定那是由無數兄弟們的鮮血凝成的。

  再次睜開眼睛,面前的兄弟們一下子清晰地暴露出來,這是黑夜!他覺得自己的視力異乎尋常地好,他看到每一個兄弟的身上都沾滿了血,一塊一塊,一片片,有的甚至是滿身鮮血淋漓。他聽到了僧妖猙獰的笑聲。

  已是亥時,那四十一位兄弟的倖存者還沒有回來報信。出於對那陣刻骨銘心的痛苦的體驗,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倉猝但卻冷靜地下了一個短促的命令:

  「出發!」

  沒有人問他向何處出發,怎麼出發,他們早已把所有命令諳熟於心。這些命令已經和他們自身溶為一體,他們只需要一個籠統的概括詞匯,以後的一切他們只憑著下意識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死寂中,指定的先鋒部隊已經默默地轉身悄沒聲息地準備出發。

  一匹快馬突然「噠噠噠」地卷至林無敵面前,一個天兵滾鞍下馬,語氣抑制不住的顫抖是由於激動,激動有兩種,高興和恐懼,不知他此刻是屬￿那一種抑或是兩者兼有:

  「報林五爺,有一個小孩子拿著一封書信嚷著要見蔡老爺子!說有緊急軍情稟報。」

  蔡老爺子就站在林無敵身後,他認出滾鞍下馬的那個天兵是負責鬼地那邊突圍任務的統帥,腦袋裡靈光一現,不禁驚呼出聲。

  「是小靈傑?」

  那個天兵並不抬頭,斬釘截鐵地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

  「是他。」

  久經戰陣的的老兵都知道,這時候說話只需要講明事情的緣由即可,附加任何帶有感情色彩的詞匯都是愚蠢而可笑的行為。

  是小靈傑!他已經被帶到林無敵面前,氣喘吁吁的,胸口一鼓一鼓像是藏了只小兔子,他一眼就已認出面前的一群天兵中那一個是林無敵,別的人沒有他那種溢滿全身的殺氣和霸道之氣。小靈傑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從懷裡掏摸出一封揉得皺巴巴的信,遞到林無敵手中,上氣不接下氣地附加了一句:

  「張老先生要你們趕快撤退,清妖已有了糧草,今晚就要攻城!」

  蔡老爺子趕忙把小靈傑抱起站到一邊,替他把密密沁出額頭的汗珠擦掉,愛憐地問:

  「小靈傑,張老先生是不是河那邊那位老人家,他現在在哪?」

  不問則可,一問小靈傑竟抽泣起來,到這時蔡老爺子才發現原來小靈傑眼角還帶著淚痕,只是剛才沒注意,況且小傢伙又出了一臉汗,他把淚也當成汗了。小靈傑抽泣著說:

  「是!張老先生已經跳河死了!臨死前托我儘快把這封信交給林將軍,他自己趁我一轉身就跳河裡了,他說啥話都寫到信裡了!」

  林無敵此刻已就著一個天兵點燃的火把開始看信,信箋上墨汁還尚自淋漓,似乎還浸著點點斑斑的淚痕,信上說:

  叩問林將軍大人全安:

  張某本一介狂生,布衣躬耕大城,將軍忽與大清鏖兵鄙野,兵鏑相見,張某身在林下,心憂社稷,聞而心有感感,不知其可也!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以鄉野村夫,振臂而呼,應者雲集,終定漢四百年社稷,可知天下大勢,滔滔不絕,順者冒,逆者亡,張某自幼就學,熟讀詩書,欲為君王了卻天下事。然則張某終鮮德能,實少節義,不忍蒙陶令之辱,退歸鄉間。今林將軍義師討伐無道,張某本應不吝卑瑣,放奉下策。惜乎張某生為大清,死亦應為大清,遂惴惴至僧王營中,欲欲鄙誠,然終不能逆天下大勢,不得已複不告而辭,歸而靜思,為國則不能為民,為民則必棄社稷于不顧,張某顧盼之間,實為狼狽,今不能以含羞忍辱之身隨保將軍左右,惟有慕屈子之高義,蹈洪流以自清。

  今僧王已得糧草若干,今晚必大舉進犯,將軍觀書之時,張某已葬身魚腹,然將軍聽吾一言,退而求其次,伏惟伏惟!

  林無敵眼中清淚長流,猛然回頭問尚在抽泣的小靈傑:

  「張老先生還說什麼了嗎?」

  小靈傑凝神片刻,方才說:

  「張老先生說,張某助紂為虜,愧對天下黎民蒼生,胡為不死!」

  林無敵微微頜首,嘴唇緊緊抿著,未發一言。只是舉起右掌,在空中用力揮了揮,數萬天兵立刻人喊馬嘶,四散而去。

  小靈傑那些天一直在家呆著,胡胡李怕他出事,不讓他出去。張先生找到他是那天下午,他從張先生的神情中覺出不對,但又沒法勸慰。張先生引著他一直走到河灘上,夕陽彼時已然西下,像是浮在河面上的一個大火球,河面上鍍上一層金黃色的波光。張先生沉默許久,方才把那封信交給他,又附耳囑咐了他幾句,聽得背後「撲通」一聲,回頭看時,河心已然只剩下圈圈蕩開的漣漪,小靈傑放聲大哭,想起張先生對他的諸般好處,更是悲痛不能自抑,趴在河灘上久久不能起身,也因為此耽誤了時間,所以那麼晚才趕到天兵駐地。

  當晚的大搏殺場面大城縣民沒有一個看見。許多年以後親身經歷過那場戰鬥的大城縣民給後輩講起這事兒時開首第一字總是「慘」。講到「慘」字時他們便會想起那場戰鬥後第二天早上出門後看到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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