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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小民鄧天一拜見僧王爺!」

  僧親王一看就曉得這位是個富的流油、滑的要命的傢伙。

  不富不滑決不會不惜血本犒軍。僧親王讓他掌起面來,鄧天一依言抬頭,僧親王一看這位的面相,心中的厭惡又加重幾分,只見這位三角眼,吊額眉,酒糟鼻子蛤蟆嘴,兩隻扇風耳還忽悠忽悠地晃著,僧親王奇怪之極,心說咋會還有長這麼醜的,這些玩意長一個就夠難看得慌了,他還五官俱至如此。僧王爺沉吟半晌,給他賜座,鄧天一謝坐之後,戰戰兢兢地往座上靠,一不小心差點摔了個馬趴。僧王爺叫他莫慌。

  平靜下來說話,鄧天一好不容易坐穩當,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汗,方才說話,一張口僧王爺就聽出來了,敢情剛才沒露出舌頭,這會兒更全了,連舌頭都比別短一截,說著話嘶嘶啦啦、含含糊糊,像是嘴裡噙了根稻草似的。鄧天一說:

  「小民系大城縣李賈村人,家裡薄有地產,小民又曾在外跑過兩年,因而有些積蓄。近日聞說王爺大兵駐此,小民傾家蕩產,湊足細糧六千余石,粗糧三千余石,饃餅十萬枚以備軍需!」

  僧親王初始還有些漫不經心,以為這種斂財好手往往出奇的吝嗇,能捐個百十石糧食聊解危急就是了。再說鄧天一這面相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他打心眼裡討厭。此刻一聽這位竟然用上了「傾家蕩產」,狠狠心大出血捐了九千多石糧食,還有十萬枚饃餅,騰就從坐椅上彈了起來,走上去眼中放光,對鄧天一說:

  「好!好!大好了!民均如卿!何愁長毛不亡!何愁長毛不亡,好!好!太好了!」

  僧親王哪裡說著好,手上不自覺地猛拍鄧天一的肩膀,僧親王兩膀一晃可是有幾百斤力氣了。激動之下,情不由已,拍得鄧天一直抽涼氣,不過他臉口還在呵呵地傻笑,一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的樣子。

  僧親王激動過後,又無話找話地問了些其他情況,諸如民間對大軍剿賊的看法呀!鄧天一家裡情況呀!關於長毛他們有沒有啥秘密情況呀!鄧天一流著汗一一作答。都是些謹小慎微的阿諛吹捧之語。直到僧親王問的找話都找不來了,方始停住,要鄧天一仍回李賈村,待剿賊事成,他奏明皇上,定會賞給他一個七品金色頂戴。

  這個鄧天一不是別人,就是李賈村的那個鄧財主,二孬他老爹。要說也該著鄧財主時來運轉,這傢伙在外面風裡雨裡搗騰了許多年,深知權能生錢,權比錢厲害。年輕時候他就功過他老爹,那個老鄧財主,甭指望花錢靠著人家的烏紗帽辦事,要自己想方設法也搞一頂烏妙帽戴戴。再說了,錢砸進去再多也未必辦得成事兒,只要有頂烏紗,錢是小菜一碟,到那時要啥有啥。無奈他老爹不開這門心思,只讓白花花的銀子迷住了心竅,整日裡為非作歹,魚肉滿宴。幸虧沒鬧出大亂子,即便出點小問題可著錢往裡一填,也是風平浪靜,相安無事。等老爹一死,鄧天一接了鄧家的家業,鄧家比他老爹在時更顯得紅火。

  鄧天一錢也有了,吃穿不盡,地也不少,每年打的糧食堆成了小山,大小老婆成群結隊,想咋享受咋享受,還有一個寶貝兒子,繼承著鄧家一脈香火,要說還缺東西,那就只缺一頂烏紗帽,這成了鄧天一的心病,吃飽撐得沒事幹躺床上一閉眼就有一頂金燦燦的烏紗帽在他眼前亂晃。鄧天一也曾花了不少錢運動地方官,結果更證明他跟他老爹說那句話。錢並不一定啥事都能辦成,有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損,那都是戲言,那些地方官都是見錢就摟,遇事就推的吃貨。鄧天一無數次滿懷希望地拿著錢出去,無數次罵著娘空著手回來,漸漸地也快把這個想法給絕滅了。忽然間,長毛和僧格林沁率領的清兵就在這兒對峙上了。你來我往打得熱火朝天。鄧天一預感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就在心裡琢磨上了,長毛都是跟財主作對的,成不了啥大氣候,雖然他們現在說的好好的,一旦打了勝仗,翻臉不認人,拿來開刀的就是我們這一號的大戶。所以還是得依靠朝廷這個靠山。不然,長毛要是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局面,還能有我們好過的。那樣的話,萬貫家財也是得打個水漂,隨水流走。

  不如破褲子早伸腿,把賭注押到清兵身上。鄧財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要麼玉石俱焚,要麼平步青雲。打定主意以後,鄧財主便明察暗訪,密切注意著長毛和清兵雙方的一舉一動,這不,還真給他找著了,隔河那個曾在他家教過冬學的張老先生據說在清營住了些天,又回來了,鄧財主立刻備了厚禮,找到張老先生,軟磨硬泡要他透些風聲,一來二去張老先生就架不住鄧財主的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的攻勢了。告訴他清兵現在缺糧,如果能送大批糧食過去,必然能得僧王爺賞識而撈個一官半職,鄧財主千恩萬謝地回了家,又仔仔細細盤算了一陣。硬起心腸,把他這些年攢下的銀錢用大車拉了幾車,就出了李賈村,迤邐向清營走去了。

  鄧財主不愧是個生意精,靠著兩片金嘴唇和如簧巧舌,在路上購了大批糧食。又托人將一部分糧食趕製成饃餅。最後雇了長長的一列騾車,鄧財主押著糧食就到了清軍大營外,讓小兵一通報。僧王爺親自出來召見,並且許給他一頂七品金色頂戴。鄧財主從清營出來,仰首向天打個哈哈,滿心歡喜,哈哈哈!我鄧財主很快就成了鄧員外了!哈哈哈!看以後誰還敢惹我!看以後誰還敢不聽我的,鄧員外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僧親王支走鄧天一後,也是在中軍帳裡上躥下跳,樂不可支。心說天上掉下來大個兒餡餅的事兒還真有,而且剛好就掉到我僧格林沁頭上,真是天助大清,有此軍糧支撐,先前有名無實的空頭許諾自可兌現,軍兵要想鬧事兒都找不著藉口,剪滅長毛賊,砍掉林逆首級自也指日可待了!

  僧王爺心情一舒暢,又把龍泉寶劍抽出來了,就在中軍大帳裡舞了一回。微微出了些汗,四肢百骸更是舒適無比。坐下之後,僧王爺端起宜興紫砂壺裡泡的龍井方待要喝,忽然想起那個放蕩不羈的老儒生已有多日未見。自從定下派遣小股精銳擾亂軍心之計後,自己心情一直不好,那幫幕僚一個個高談闊論起來滔滔不絕,拿著個書袋,縐個文字遊刃有餘,一旦到了正事兒,全成了鋸嘴葫蘆,一句不拿。他養著幕僚的目的是為行軍作戰閒暇之餘附庸風雅吟風弄月的,此刻軍情緊急,數日內從來未召他們「清談」過。

  幕僚中那個老儒生應該是個中翹楚,執牛耳者。但僧王爺特別煩他那種毫無隱瞞、戳得人心窩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講話方式。他自認他那時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誘,附帶上再說他兩句好話,說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閑一刻。老儒生當然不行,半句好話不會講,直通通地與吹火簡仿佛。當頭棒喝,嬉笑怒駡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頓開,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時刻,一般情況之下卻極易把人激怒,特別是像僧親王這類位極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親王有時想過找他,想來想去怕他又諷刺夾打擊,把自己惹得掛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長毛未滅之前像老儒生這樣的人才還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願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為他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

  想到此處僧王爺放下香茗,叫人去請老儒生,然後自己獨坐品茶,並怡然自得。嘴裡時不時哼段曲子,腳還一顫一顫地打著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滿懷激情由一大盆涼水當頭潑下,無名之火漸漸由丹田燒到腦袋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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