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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那個人回來稟告說老儒生幾日前已不辭而別,不知去向,彼時僧王爺正像暴怒的獅子一般在中軍帳一邊踱步一邊搓手。一聽從人說老儒生已經溜走,僧王爺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啪」一拳砸到稟案上,震得茶水飛濺了一桌,那個心愛的宜興紫砂壺也差點掉下去摔破。僧王爺牛吼一般地從鼻孔裡往外喘粗氣。心裡又生氣又奇怪,這老傢伙當初主動送上門來,來要為大清國出謀劃策,留他當個幕僚也算他得償所願,如今咋會悄沒聲息地又走了呢?這老東西太不識抬舉了。

  僧王爺拳頭杵在桌案上心裡狠狠地罵老儒生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從人在旁邊低眉順眼地瞧著王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生氣,猶豫了好久,說:

  「王爺,老儒生臨走之前給王爺留了封信,放在枕頭下面,被小的拿回來了。」

  僧王爺一聽老儒生竟然還想到留了封信給他,忙不迭從從人手裡抓過來。只見那封信信皮上龍飛鳳舞寫著「僧王爺稟啟」一行狂草,僧王爺撕草開封皮,展信一覽,不由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咯嘣嘣」幾乎咬碎口中鋼牙,原來那信上寫道:鄉野匹夫張某拜上大清國忠親王僧:

  匹夫張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飲中之樂,宦海沉浮數載,終不能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歸林下,傲嘯風月,效法五柳。自以為可放蕩形骸,終老田間。熟料世事難測,日前王爺為剿賊事,駐錫大城,雄兵百萬,虎視眈眈。張某雖為匹夫,方知大義,故不慮人微言輕,冒昧求見王爺,進美芹之獻,欲助王爺成不世之霸業,清國朝之大患。張某得蒙王爺厚愛,隨侍左右,以為顧問。張某感激涕零,無以為報,今張某因不情之請,不告而別,臨行之際,躑躅再三,欲再為王爺謀之,以報王爺天高地厚之恩,眷顧看護之情。

  竊謂當今天下,長毛與大清逐鹿中原,共爭禹鼎。鹿死誰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數,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冊,博覽群書,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國運衰危,日薄西山,氣息奄奄,雖有只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爺龍驤虎步,高下在心,擁兵百萬,可謂超世之才也!然大勢所趨,民心向背,王爺空有報國之心,而無能征慣戰之兵將。剿滅長毛之事誠屬空談。而王爺權柄在握,數載奔波,寸功未立,賊之猖獗猶勝於昔,王爺又有何面目獨活於世,不若早謀退路,脫身可也!遲則生變,後悔莫及。

  張某頓首,臨別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爺三思。張某一顆丹心,全為王爺計議,與其終歿戰事,馬革裹屍,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領,怡孫弄子,安享天倫之樂。再拜。

  僧王爺看罷老儒生的留書心裡那個火呀!真是從腦門上一躥一躥地直想把頭發給燒著了。如果這會兒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這個老東西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氣。心說老東西,老混蛋你這不是逗本王爺發火嗎!你要走就走,要留則留,走了就算了,你還幹嘛要這麼損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頭了想找死。

  僧王爺把信箋撕得片片粉碎後,摒退下人,自己捂著頭坐在虎皮交椅上難受上了。老儒生這封信真個兒戳到他的痛處去了。拿誰誰也受不了這份窩囊氣。嘴裡不住聲地說「恩重如山,容圖後報」,私心裡卻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別臨走了還鬧個大窩脖。不過,僧王爺也不能不服老東西說的確定實情。鹿死誰手,真是在未定之數啊!當今之勢,長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則江河日下,再說還有洋鬼子從外邊不時敲來一悶棍。大清以日衰之國內,對付一個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見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況又有長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揚威,分庭抗禮。大清確實已無力收拾殘局,岌岌可克,搖搖欲墜了。誠如老儒生之言,縱使你三頭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讓你自己折騰去,你折騰不了幾時。僧王爺又把思緒拉到眼前即將來臨的一場惡仗。他還有些懷疑,和長毛打了這麼多仗以後他已經漸漸忘卻了什麼叫穩操勝券。因為許多次往往是他認為大局可定,就準備擺上慶功宴預先祝賀時,殘兵敗將就抱頭鼠竄地逃回來了。

  長毛每次都能從絕境逢生,有時他甚至隱隱有個嚇得自己琴瑟發抖的想法,那就是長毛行軍打仗有上神保佑。這次,接收完鄧天一的糧食後突如其來的驚喜被同樣突如其來的老儒生留書的打擊一刺激,抵銷中和之後,他倒極其意外地冷靜下來。僧王爺最近一段從未發現自己啥時候冷靜過。老是頭腦暈沉,喜怒無常,一點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發火的小事兒有時能氣得他飯不想吃,覺睡不著。現在他竟然冷靜下來了,心情好像暴風雨沖刷過的夏天的天空,碧空萬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兒暫且拋在一邊,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長毛眼下的優劣長短。最後決定,趁清兵軍心尚聚,長毛措手不及,後天晚上酉時出擊,他仍然要孤注一擲。鄧天一送來的糧食無疑給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於悲觀失望引發的對局勢過於保守的估計,他認為此次大戰對他蕩平北上長毛的計劃將十之八九要兌現。

  他曉得長毛細作的厲害,清兵一有大的動作,不出兩天長毛的領頭就一定會得到報告。他偽稱糧草運到的消息肯定長毛現以已經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容易放鬆警惕,以林無敵之精明,必然會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絕路上才想到的。能將僧格林沁逼到絕路的時候不多,林無敵由此肯定會想到不日內清兵會求全身而退,到那時反戈一擊,定能置我僧王爺于死地。所以最近兩天一定是絕對放鬆,養精蓄銳。至於我們明目張膽提出的晚上總攻計劃,林無敵絕對不會當做一回事。要麼他會把我訂的日期至少後推三天,要麼他會認為我這是再為日內的撤軍之舉謀求一個擋箭牌。他曉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謹慎,最不善冒險,哈哈!此番我就讓林無敵嘗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沒有猜錯。他的糧草運到確實已被林無敵知曉,就是僧王爺決定當晚攻城的那天,林無敵彼時已做好了突圍的所有準備。一聽清兵糧草運到是在使詐,不怒反笑,撫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眾將官不明就裡,林無敵慢條斯理地說:

  「僧妖詐稱糧草運到,說明他已是山窮水盡,無計可施,否則以僧妖之謹慎,又何以出此下下之策。僧妖自然曉得,如若數十萬清兵發現自己受了欺騙,將作何想,說不定吾等不費一槍一刀,就有人提著僧妖的腦袋前來求降。而如果清妖糧草再遲兩日運不到,清兵必然會發現自己受了欺騙,因為他們到那時將無糧可吃,這兩日內,僧妖一定會派大軍前來偷營,因為他必須趁清兵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士氣還未低落下去,清兵也不太好騙,故而僧妖會將餘糧集中,實實在在讓他們吃上幾頓,打消了他們的疑慮。然後才有可能驅趕著他們對我們搞突然襲擊。至於僧妖所言前晚計劃行動,系欲益彌彰之舉今已證實。據我看來,明晚僧妖傾巢出動大舉進攻還有可能。至於今晚,就看咱們如何去殺得他們哭爹叫娘了。」

  林無敵萬沒有料到有一個當地土老財給清軍送足了幾天吃的糧食,使僧格林沁本來的一個十足的孤注一擲變成了一去不成,全身而退的兩全之策。林無敵對自己的判斷力極為信任,這是多年來被許多次的勝利薰陶出來的一種類似于一意孤行的心理。他決定按原計劃不變今晚撤退,但已不是剛聽說清軍軍糧運到時的那種意義上的撤退。他是準備傾全力一舉將僧妖這個緊緊糾纏的尾巴一下打垮,除掉後患。

  就是那天上午林無敵知道了部下姦淫當地婦女,致人上吊自殺的事。節外生枝,他林鳳祥自認為這些天兵的舉動無疑是給所有天兵臉上抹黑,是玷污天兵的榮譽,他不能容忍這些。思慮之下,他的腦際驟然閃過一道靈光。他想到了一個讓他不寒而慄的辦法來借處置犯軍之事提高天兵近日來有些浮躁的戰鬥力,更主要的是可以籍此鼓舞他們低落下去的士氣。他知道將幾十個犯罪的兄弟處死會讓其他兄弟感到悲憤,這筆帳他們會一股腦算到清妖頭上,然而這些兄弟的死畢竟是他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想讓大傢伙兒群情激奮還得犧牲另外一些兄弟,他所以才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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