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六〇


  冬天天冷,屍首在外面凍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簷上吊下來的冰棍,脖裡的裂口本來很齊,給路上一顛兩不顛,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塊,凍了一夜後更是凹凸不平,拿針線縫上說著容易,做著可困難得很。婦女都沒這膽量,男人笨手笨腳地一不小心,再把脖裡凍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來兩塊,更不吉利。大家抬頭看看天色,日影已經西斜,晌午大傢伙兒高興,吆五喝六地多玩兒了些時候,這會兒沒工夫再等了。於是一個年輕人在征得大家的同意後,擼起袖子走到屍體前,說了聲「大叔,小侄得罪了,」兩膀一用力,提起那顆腦袋往棺材裡一扔,「乒啪——撲通」兩聲大響,放在長條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幾晃悠,多虧一個年輕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幾個人七手八腳麻麻利利地把鐵釘釘上。「嗨」一聲喊,抬起來就往外走。

  狗柱他爹的一個「患難」兄弟趕上來湊到棺材邊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霽,陰沉著臉說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於是以吹鼓手為前導,一幫人有哭有笑,有說有鬧地往前走了。眾人走後,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頭汗,他剛才真怕那顆幾斤重的人腦袋把棺材底給砸個大窟窿。棺材是他們幾個管事中的一個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樹拼湊成的,樹小了點,把木板沖成草紙那麼薄厚的「木片」,還是不夠用,又從他家的豬圈上拆了兩塊糟木頭才成,因為木匠是他們請的,別人也不大曉得壽材的木料如何,因為再壞的木料,把漆往上一塗,看上去都一樣。

  蔡爺爺看望小靈傑那天並沒在李賈村呆太久。他那時是個大忙人,在李家呆那會兒隔一袋煙工夫就有一匹快馬載著一個汗流滿臉、喜氣洋洋的天兵天將氣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給他報信,蔡爺爺說那叫「軍情」,天兵天將稟報的軍情無非是「清妖悉數被殲、郭頭領正在肅清殘敵……縣衙門除逃了縣太爺一名狗官外,餘下全部被抓獲,張頭領正在問訊」、「林五爺方面已離大城不足六十裡。僧妖大部尚在背後尾追」。蔡爺爺聽完軍情後從不說話,只是矜持地揮一揮手,小靈傑很驚奇,報告軍情的天兵天將跪在地上就不抬頭,但蔡爺爺手一揮,他立刻便會退下去。蔡爺爺是被坐第七匹馬過來的天兵天將叫走的。那個天兵天將跑得更急,沒進院門就飛身下馬,「撲通」一聲跪在大門口,高叫一聲「林五爺已到,請蔡頭速回」。

  蔡爺爺這次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沖坐在一邊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說:

  「事情緊急,別情容後再敘。」

  然後不等胡胡李答話,轉身出了後門。門口侍立不動的一群天兵天將立刻遞上馬鞭,長袍。蔡爺爺接過之後,並不回頭,一直往前疾走。小靈傑把蔡爺爺送到村口河灘上。蔡爺爺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駿馬,揚鞭欲擊之時一字一頓地對小靈傑說:

  「生為男子漢大丈夫,當躍馬橫槍,衝鋒陷陣,即便血濺黃沙,亦可留萬古美名。滔滔東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一將成名萬骨枯』,你又何必為身外之事小兒女之態。」

  說畢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個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騎快馬絕塵而去。小靈傑呆呆地想著「一將成名萬骨枯」,又不知自己該做何想法了。

  長毛佔領大城以後,並沒有像大家預想的那樣把大城人男的殺掉,女的擄走分給小兵作泄欲的工具。第一批進入大城縣城的長毛是從子牙河順流而下,水陸並進,殺死連船上的官兵,燒毀「連船」斬開城門入城的。第二批才是從城北樹林裡正面衝殺過來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裡起來趕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長毛沖入大城的盛大場面。那時候子牙河內「連船」上的官兵還正打著飽嗝說笑話,城上的兵勇職責所在,隔會兒工夫就得扶著城垛口往四下裡瞄瞄,看有沒有什麼特殊情況。

  眼看著黑壓壓的一大片團練螞蟻一樣蠢蠢蠕動、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門。就那麼一晃眼的工夫,從天地連接處逶迤流來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點,隱隱好像還有嘶殺聲。看到黑點的兵立刻招呼過來幾個同伴,一起趴在城牆垛口上看。日頭剛在子牙河上露出臉,剛才看著子牙河上還紅通通的一片,這會兒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頭的那半拉臉被黑點遮得嚴絲合縫。兵們腦袋湊在一塊不言不動地看了小半個時辰,總算看清楚了,那個黑點越來越近,原來是一群花花綠綠的人,手裡的兵器一閃一閃地亮——不用問,那是長毛殺過來了。幾個兵勇手裡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磚上出了幾個麻坑,有一個兵被刀背敲了腳後跟,疼得眼淚鼻涕一塊流,抱住腳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畢竟是有心理準備的,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等長毛,長毛來了雖然能草雞一兩個,總還有那麼幾個不草雞的。

  這幾個兵勇中就有一個狠的,一看其餘幾位坐順著牆根滑到地上篩起糠米了,他連忙就伸手往腰裡掏摸銅鑼,說他臨陣不慌是假的,誰只要一想匝地而來的那些長毛手裡明晃晃的刀槍就是為砍掉他們的腦袋而舉起,他不慌才怪呢!這兵連摸了幾把沒摸著一直掛在屁股後面的小銅鑼,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滿臉。沒銅鑼了信還得報,兵忍住頭暈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裡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師面朝天閉著眼舒舒服服地等著日頭曬肚皮,兵打著喉嚨就是一聲大喊:「長毛來了!大傢伙兒快起來!」船上的官兵有幾個耳朵尖的聽到了,眼都不睜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回頭就沖城上罵:

  「你她娘的叫個啥喪?老子才睡著就讓你個烏鴉嘴給吵醒了。你小子等著,回頭老子再找你算總帳,幹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罵得灰頭土臉,可惜他又不敢耽誤事情,那可是抄家滅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氣壓下去,清了清嗓子複又大叫:

  「兄弟們快起來,長毛真個來了!不信你們往那邊看看,離這不到半裡地了。」

  「連船」上睡覺的兵這下全聽見了,一骨碌爬起來揉揉眼一看。當時就有膽小的拉了一褲襠屎尿。可不,長毛就是夾著河岸壓過來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長毛兵騎著馬的、坐著船的,地上跑的,手裡都高揚著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槍劍戟,一個個盔明甲亮,紅得紅通通像一團燃燒的火,黃的黃澄澄像一樹熟了的桔,藍的瓦藍瓦藍已和天空溶為一體的蒼翠欲滴像滿山的松柏長青,這一切融合成一條橫掃過來的花龍。只看這陣勢,不用聽那震得地皮直顫的腳步聲和口裡低沉威猛的喊殺就足以嚇掉所有「連船」上官兵的膽子。

  這些個長毛可都是他們的催命判官呀!俗話說,人上一千,無涯無邊,人上一萬,徹地連天,這長毛別說是一萬,十萬恐怕也有了。你睜大眼睛原地轉上一圈,看到的全是各形各色的長毛。「連船」上的官兵不等帶頭的發號施令,「呼啦」一聲全亂套了。哭爹的,叫媽的,喊老天爺保佑的,求長毛爺開恩的,各種心驚膽寒、牙關打架的叫聲怯怯地響成一片。不過叫歸叫,兵們的腿腳還算利索,叫喊聲中無一例外兩鴨子加一個鴨子——撒丫子就跑。這哪兒還能打呀!嚇也把我們嚇個半死,還是鞋底打滑,逃條性命吧!

  這下好,「連船」上的官兵轉眼工夫跑的沒影了,撇下幾個屁滾尿流,跑不動的跪在甲板上沖長毛沖上來的方向又是磕頭又是作揖。長毛大部是夾河殺過來的,河岸上是步兵,河裡船上是水營。統共有兩萬多名,全是北伐長毛中的精銳,帶隊指揮的清一色全是從南京帶出來的老班底,說他們殺人如麻,手上沾滿清妖的鮮血絕不為過。

  大城縣的城牆是依河而建的,不知當初建築者設計成這種形式是何目的。反正眼下的局勢是連船上逃出來的官兵逃到城門口後蜂擁在一塊沖城上破口大駡,心說狗娘養的築城的,老子啥時候要是能找著你個龜孫子的墓坑,非把你挖出來挫骨揚灰不可,讓你害得老子現在跑都沒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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