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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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力主可著狗柱他爹從針尖上擠下來的那點碎銀子往外摔,要把喪事辦得風風光光,空前絕後。他們甚至建議該在狗柱他爹的墳頭前立塊石碑,寫上「抗擊長毛英雄」之類的字樣。以便能讓李賈村村史上不曾有過的第一位大英雄流芳百代,重教後人。這個建議一提出即遭大眾全票否決,且不說大城縣眼下遍地都是裹著頭巾,三五成群的長毛,就是他們走後指不定那一天還會捲土重來呢!這樣做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夠了找死。胡胡李當時也在討論現場,只是沒有發言。 他心裡是支持第二派人的意見的,然而第二派的那幾位如彼大叫大嚷顯然沒啥好居心。因為設若按年長者的第一種方案,分文不花,那麼狗柱他爹留下的那點銀子就得交給住在外爺家的狗柱送去。如果按第二種方案,讓那幾位撐了頭辦事,不管花量多少,最後的餘頭都是他們幾個的。胡胡李估計狗柱他爹臨死前,口袋裡揣的銀子不會太少,狗柱他爹人雖然粗枝大葉了些,在花錢儉省上卻是李賈村數一數二的。 一串錢在他兜裡揣上一年,要是沒啥必須要花錢才能辦的事,揣到年終串錢繩可能得磨斷幾根,一串錢絕對一個子兒都不會少。當團練是有俸祿的,幾個月的俸祿加上殺死長毛首領立功後的獎賞少說也得有七八兩銀子。而在李賈村辦場喪事,像農戶人家類型的,請幾桌客,買買壽材,合個大棉襖,給幫忙的鄰里意思意思,請請吹鼓手,就按最奢華的算,擺個過路靈棚,一應開銷加起來撐死也不過花去一兩銀子,剩下的那些餘頭理所當然名正言順地就落入了撐頭的那幾位的腰包。六七兩銀子在小戶人眼裡是個不小數目。 有經驗的攔路「剪徑」毛賊在大路邊上黑燈瞎地苦苦等上十天半月能撈到這個份上都得讓他高興得歇上一兩個月表示對自己「成績」的慰勞。胡胡李一家老小九口人一年到頭算筆細帳也不過一兩銀子之數。而且,胡胡李考慮狗柱他爹存下的銀子可能不止這些,再往深裡想,如果狗柱他爹沒留下這點積蓄,他的屍首可能就真給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銀子而農村沒有那麼一個不成文的說法:活人不能平白無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則他本人天打五雷劈,從他以後幾輩子都過不好,那麼他仍然還是得去喂不知哪條野狗的饑腸。 最終的結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幾個「患難」相知的弟兄獲得勝利。胡胡李自始至終沒發表半句意見,他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在場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裡都很透明,既然他們都能面對事實,胡胡李認為他也能面對。心裡不滿是不滿,提出來不提出來是另一回事。 他從狗柱家堂屋走出來時小靈傑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屍首旁邊發愣。小靈傑那時已經把狗柱他爹的屍首上上下下端詳了好幾遍。雖然眼前可怖的一團血肉根本沒法和平時走起路來跺得地山響,笑起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的活人聯繫到一塊,小靈傑看到那團血肉還是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仿佛又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了慣常的那種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殯那天沒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爺家的唯一的兒子,其實不是沒人想到而是沒人提議。那幾位撐頭的當然不希望一路順風到了最後突然殺出個直系繼承人和他們一個鍋裡撈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沒有利益衝突,考慮的是怕小孩子家剛沒了娘沒隔幾天又沒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殯那天李賈村盛況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門口折騰了一天。門上搭著五彩繽紛、繪著二十四孝圖的過路靈棚。狗柱家面缸裡剩的粗面細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乾二淨。晌午請客的排場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頓牙祭,甚至連過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門口走一走都能拿兩個又大又喧的白麵蒸饃和豆腐粉條胡辣湯。 小靈傑和周鐵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給他們兩個一人發了條長長的孝布,在頭上繞了三圈系上還餘出老長兩截耷拉在後腦上,有點像天兵天將裹的頭巾,只不過顏色不一樣。周鐵蛋一想到這種相似立刻就把剛裹好的樣式扯開了,氣哼哼地塞到懷裡。小靈傑遲疑了遲疑還是沒扯,他認為相似不相似無關緊要。從看到狗柱他爹屍首的一刹那他覺得天地間忽然失去了規矩。老爹諄諄教導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話那一刻在他眼裡看來不但荒謬而且可笑,他不曉得該給良心下一個咋樣兒的定義才能讓他真正地感覺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將和團練裡飲恨九泉的五六百號人每個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沖上去的,天兵天將的目的是攻佔大城,他們的良心促使他們只有不顧一切地幹掉所有阻攔他們前進的障礙,不論是人還是狗。 團練裡那五六百號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們的良心驅使他們必須頂住天兵天將的攻擊,籍此保全大城縣的庶民蒼生。他們都要良心,無論是天兵天將裡戰死的人還是團練裡那五六百號人。然而,良心把他們送入了地獄。他們中間有些人屍首至今還在城北樹林裡讓大風刮日頭曬,任野狗叼咬。死者的親人可能還沒有從悲痛中擺脫出來,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們可能都會眼圈發紅乃至痛哭流涕。造成這樣結局的是什麼?是他們的良心,良心害得他們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們不要良心,倖存的二千多名團練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們如果拋卻良心,在天兵天將的喊殺聲中把兵器拋在地上,雙手高高地舉過頭頂,他們現在還像其他人一樣悠哉悠哉地活著,儘管可能會活得不怎麼好,他們會被自己的良心譴責,他們會在午夜夢回時撞著腦袋罵自己不是人,是禽獸。 但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沒有或者原來有後來扔掉良心的,他們活下來了,他們活得很好,他們只會慶倖自己撿回了一條命,他們會為這條性命的撿回高興萬分,他們在以後會對這條幾乎曾經失去的性命倍加愛護。他們會活得更長、更久、更沒良心。小靈傑沒法從任何意義上給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斷。千把人的血染沙場換回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挽回。城裡的大戶依舊是大戶,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鄧財主和他的寶貝兒子仍然邁著公鴨一樣的步子在李賈村裡遛圈。千把條命,牽涉著千把個家庭,千把個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塊大哭起來的話,流到子牙河裡的淚水估計能把李賈村連同地皮一起整個卷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況是,千把條命無聲無息地被閻王爺索走。除了給活人帶來懼怕和痛苦外,一無長處。 小靈傑沒法再改變自己那個震憾心靈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頂不濟也不該太要良心。 能做壞人就做壞人,壞人咋地?只有壞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長久。大城城北樹林一仗,戰死的哪一個不是好人,無論是天兵天將還是團練。壞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卻丟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殯時小靈傑和周鐵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著走出老遠了,兩個人還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來。小靈傑哭的時候根本不曉得自己是為誰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占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為城北樹林裡喪命的孤魂野鬼?為他們以前信念的破滅?為狗柱以後的悲慘命運?還是為別的什麼?他不知道,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僅僅是為了哭而哭,為了流淚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認為他該哭,而且應該哭得痛些,於是淚就很順從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裝入棺材的時候鬧了個身首分離。抬他屍首的是幾個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時候喝了點五加皮,臉紅得像豬肝色。手底下有點哆嗦,屍首又存得時間長了,沒了水分,脖裡連著的那一丁點皮肉幹成了一條小指頭粗的肉棍,幾個人稍一用力,沒把握好分寸,脖裡那根肉棍「啪」一聲就斷開了。狗柱他爹的頭顱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嚇得幾個看熱鬧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來看了看情況,很穩重地叫大家不要驚慌,找根粗線縫上就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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