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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因為腿快點兒的此刻已跑出兩三裡地了。因此,大城縣人的咸豐四年春節是在提心吊膽、惴惴不安中煎熬過去的。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戶都派了人到廟裡上香燒紙,要神仙保佑大家平安,保佑長毛不要打過來。

  然而禱告祝願終究不解決實際問題,長毛很快就要過來的風聲愈來愈緊。甚至於大家聚在一塊談論長毛時都得派個人專門看住路口,害怕長毛突然從天而降聽到他們的流言蜚語後一生氣把他們殺掉。長毛的到來看來是必然的事。大家都在等著那一天快些到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備受煎熬,還不如早些分曉的好。

  咸豐四年正月十六。往年的元宵節正過得熱鬧時候,長毛終於來了!

  是上午,紅日頭剛掛上樹梢,團練們吃過早飯正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地往壕溝那邊走。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凍掉。團練們一邊走一邊罵縣太爺和劉訓導的娘,說他娘的這天以往該正在家裡抱著老婆孩子睡覺,現在狗日的得到戰壕去打瞌睡,真他娘了倒了八輩子血黴,他娘的守守守、防防防,狗日的長毛還沒過來,縣太爺和劉訓導倒撈足錢了,讓咱們在這兒又冷又累地喝西北風。團練們邊罵邊往前走,眼看著就要到樹林邊上了。負責警戒的幾個練勇突然間就見了鬼似地從對面跑了過來,面如土色,到眾人面前撲地跌倒,嘴裡吱唔著擠出來兩個字:「長……長毛。」

  眾人忙不迭把夾在胳肘窩裡的長槍捏在手裡,問倒地的練勇,倒地的練勇喘成一團,根本就說不出話,雖然這樣,還是用兩隻手在地上扒拉著往後爬,想逃回城裡去。

  其實不用練勇回答,往前張望的人都已看到了。天地連接處蒼蒼茫茫之中正有喊殺聲陣陣湧來,先頭的是馬隊,馬蹄揚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片雪霧,遮住了長毛的衣裳,遠遠地只看到五彩斑斕。

  練勇們都驚呆了。眼前的長毛簡直是鋪天蓋地,極目所見到處是揚起的霧雪,到處是蒼蒼綠綠,到處是惡狠狠的喊殺聲。甭說眼下這兩三個團練,就是大城縣婦孺老幼全部上陣,恐怕也湊不齊這麼大個陣勢,這哪像是被僧五爺窮追不捨、丟盔卸甲、疲於奔命的剩兵遊勇,分明是長毛的精兵強將攻城掠地來了。

  團練中立刻鬧哄哄地分成了兩批,一批人鼓起精神往前沖進了壕溝,另一批人夾著槍就想往後退,有幾個膽小的「呼啦呼啦」大便小便弄了一褲襠,軟在地上大呼小叫就是雙腿無力起不來。後退的立刻受到了警告。果然如青年們所言,官兵的任務就是逼著團練賣命,此刻官兵就蹲在團練後面,穩穩當當地端著槍瞄準。「啪啪啪」一陣排槍響過之後,先掉頭的一群團練立刻成各種姿勢倒在地上。團練們愣了愣,愣完後轉過頭就往壕溝沖,前面的沖到壕溝一看,我的娘啊!長毛已經快到面前了,一排高頭大馬翻蹄亮掌,鬃尾亂乍著「噅噅噅」正往這邊跑。蹄鐵在陽光下耀目生寒。馬上的兵頭纏著紅布,手裡舉著鬼頭刀,一個個兇神惡煞似的,兵們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和他們攬鏡自照時看到的自己的眼珠子一模一樣。

  團練們都嚇呆了。一看長毛這陣勢還沒進壕溝的立時就又轉了頭住回跑,這下可好,兩三千團練在樹林裡你擠我我擠你亂成了一鍋粥。向著壕溝方向擠的團練看不到長毛,怕吃官兵的槍子,拼了全力往前抗,向著城裡方向擠的團練看不見官兵手裡的槍,怕長毛手裡的鬼頭刀,是拼了全力也往前抗。直擠得力氣小的夾在中間哭爹叫娘,力氣大的也擠不過去急得直罵娘。擠著擠著,壕溝那邊「乒乓啪啪」地就打上了。人喊馬嘶,慘叫聲不絕於耳,功夫不大,城裡那邊殺聲也震天動地響起來,機靈的官兵回頭一看,一屁股坐地下了。手一抖索勾住了扳機,子彈「啪……啪」「啪……啾」地叫著打到樹枝上厚積的雪裡,積雪「撲籟籟」地直往下落。縣城裡濃煙四起,城頭上歡聲雷動,紅的、黃的一片片的晃眼。

  再低下頭往近裡一瞧,一道白光正在眼皮子底下打轉,再往下他就眼前一黑,啥也看不見了,只覺得脖子一涼,腦袋給長毛割去了。

  蔡爺爺在天兵天將佔領大城以後,專一往李賈村跑了一趟找小靈傑聊天。說起大城一戰的最大感受就是沒勁,十成力氣還沒用一成,袖子還沒擼起來呢,前鋒部隊就已把大旗插到城頭上了,再從後邊慢慢悠悠地往前一夾,兩三千團練除了死掉的全都屁滾尿流地跪下了:「長毛爺爺饒命,長毛爺爺饒命」叫得震天響。小靈傑沒有想到蔡爺爺又回去當了天兵天將,而且還是他帶的天兵天將攻打的大城縣城。小靈傑現在正在考慮另一件事,準確說不是考慮,而是簡簡單單的想,狗柱他爹真的死了。那幾個婦女的敘述基本上沒錯,只不過說得早了許多天。狗柱他爹的屍首是被村裡那幾個團練用草席裹了擱門板上抬回來的。

  那幾個人都沒死,據他們說是他們見機得快,趁人多混亂之際,鑽進樹林子逃掉了。這點在小靈傑見到蔡爺爺之後被否定了,蔡爺爺說天兵天將是從四面包抄,一步一步縮小包圍圈。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隻蚊子想飛出去都不可能,最後剩下的團練全被包圍在樹林子裡,天兵天將對他們講了一番道理後,讓他們各自擔著同伴的屍首,放下武器回家了。小靈傑相信蔡爺爺說的話是真的,四五萬訓練有素的天兵天將對付數千名團練組成的烏合之眾,簡直就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然而蔡爺爺沒提被他們殺死的團練有多少,對於這位久經殺場,見慣死人的老將而言,就是兩三千團練一個不剩地全部血濺黃沙恐怕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況且連那幾位逃回來的團練都說,除了不怕死仗著血氣之勇沖上去的五六百團練之外,別的人都用各種方式保住了性命。而狗柱他爹偏偏就是這五六百號屍橫城北的團練之一,而且他還是帶頭沖上去跟天兵天將打鬥的。

  村裡的幾個人對狗柱他爹戰死的情況描述得詳細而又具體,這個近乎真實的打鬥場景讓小靈傑為之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一直到蔡爺爺過來看他他還沒思索出來結果。那幾個人說狗柱爹在戰場上表現得非常勇敢,大長了李賈村人的氣勢。

  他是最先沖入壕溝,也是最先從壕溝裡沖出去的,當時一個老長毛的馬失前蹄,給他沖過去補了一刀砍掉了腦袋,他想把那顆腦袋拾起來帶回去領賞,因為縣太爺說殺一個長毛提頭來見者賞銀三兩。他低下頭拾那顆腦袋時腰裡挨了一槍。那一槍著實不輕,持槍的長毛拔了幾拔才拔出來,但就他那最後一拔要了他的命。狗柱他爹借著他一拔之勢欺身過去就是一刀,那個長毛雙手正抓住槍桿用力往外拔,急切間想不出抵禦辦法,眼睜睜地看著狗柱他爹一刀在他肚子上捅了個透明窟窿。這時狗柱他爹簡直都瘋了,眼睛血紅著,瞪得銅鈴一般大,嘴裡還「哇哇哇」怪叫著,腰裡的傷口「咕咕」地向外冒血他也顧不得包一下,揮舞著大片刀在長毛裡面橫衝直撞,長毛的馬隊後面都是步兵,有好多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刀都幾乎拿不動。一看狗柱他爹的怪樣兒,嚇得都傻了,一連給他砍瓜切菜一樣殺掉了六七個,一群老長毛看見後圍了上來,我們看不見是怎麼打的,長毛散開後狗柱他爹就躺在地上死掉了。

  算下來,狗柱他爹也值了。大大小小我們親眼看見的就有九個長毛被他砍翻,收屍時他那把刀還在他手裡緊緊抓著,刀刃都卷了,卷刃上還掛著長毛的碎肉。那幾個人說到最後噁心得直想吐,喉嚨裡一波一波地往上打嗝,但還是耐住說到底了。小靈傑相信狗柱他爹確實很勇猛,屍首抬回來後埋殯之前他看過,簡直都不像一個人了,而是一堆碎肉支離破碎地連在一塊,血流幹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翻卷的皮肉還滲著血絲,紅白相映,不是好看而是恐怖。小靈傑看到狗柱他爹的屍骨時大傢伙兒還正聚在狗柱家裡商議如何埋殯的事兒。討論者很自然地分成兩派,一派是幾個年歲稍大些的半老頭,他們堅持認為狗柱他爹是凶死,按常理不能入老墳,再說他家現在也沒有能站出來辦喪事的後人。

  所以最好的處理方法是隨便找一領破席捲巴卷巴埋到荒地裡,否則凶死的人會化為厲鬼,騷擾常打墳邊上過的路人。另一派主張應該給狗柱他爹風風光光地辦後事。一則因為他身上還留有幾兩碎銀,錢的事不考慮,找個平時處得不錯的鄉人撐頭就成了,其二是狗柱他爹是為大城的父老鄉親們死的,死得英雄,死得值當,不能以常理考慮而把他扔到亂葬崗子裡喂野狗。第二派以那幾個當過團練的態度最明朗,最堅決。他們把和狗柱他爹同過生死共過患難作為他們立言的根本。並且據此宣稱他們具備絕對權威的資格為狗柱他爹料理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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