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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老師一邊講課,還得一邊在不大的講桌前來來回回踱四方步,旱煙袋鍋「滋拉」一聲,隨著嫋嫋青煙升起嘴裡很清晰地冒出一句或一截聖賢書上的東西,然後腳下剛好合上節拍邁出一小步。一般情況下學堂裡的課就是這麼上的,老師不怕磨破鞋底,也不給學生解釋書中的微言大義,如果有誰中途忽然站起來發問,那可真是掃了老師「自得其樂」的興致,老師用力地將旱煙袋吸上一口,慢吞吞地踱到你面前,並不看你,仍背著雙手在你前後左右繞上兩圈,繞得你心裡發毛,脖子裡被誰放了條毛毛蟲一樣不好意思,老師轉了幾圈後,忽然就拿煙袋一舉,銅煙袋鍋就準確地扣在你腦袋上,輕點的起個栗子包,重點的讓你疼得在心裡咬牙切齒直罵老師的八輩子祖宗。老師打完後煙袋鍋又銜在嘴裡,走回講臺,有時嘴裡還十分生氣地嘮叨:

  「聖賢之書就是聖賢之書,是靠自己去體會的,唉?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學生在下邊氣得直想哭鼻子,頭上疼得鑽心,回家後還不敢告訴爹媽,爹媽萬一發現問起還得陪著小心編瞎話,說是回來路上低著頭背誦聖賢書,背得入了神不小心一頭撞到了樹上。爹媽心疼地安慰你兩句,再給你說以後可別那麼用功了,上課用心聽就是了,咱也不靠讀書求功名,別累壞了身體。小傢伙的爹媽第一天送孩子上課都給老師交待過的,孩子不聽話,就結結實實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師,所以老師才敢那麼肆無忌憚,誰知道學生在中間作了梗,家長雖然不怪老師不過出於心疼孩子的目的自然不會給他們說努力學習,爭取頭上給樹碰的滿是包。總是要寬一寬孩子的心的,小傢伙這可就等於奉了聖旨了,本來在學堂裡聽老師講了一天課就煩得像是屁股上長了瘡,一點也坐不住,這下可好,把聰明才智都用來挖空心思整治老師上了。所以一旦老師讓念文章,一片亂糟糟的書聲裡邊,自然會夾雜著:

  「周武鄭王,老師停床,馮陳褚衛,老師蓋紙被。」

  「人之初,性本善,煙袋鍋炒雞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停床是死人時候的專用詞、冀南風俗,死者斷氣之後,用被子蒙得嚴嚴實實放在堂屋正中頭朝西腳朝東,然後等得死者的親戚鄰居,三姑六婆的全到後出殯。死者抬到堂屋當門到出殯之間的過程就叫停床,大多是因為死者躺在床上的緣故,蓋紙被當然也是這方面的用語,死人臨入棺材時,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能見到陽光,這且不算,衣服穿完後還得在死人身上蓋幾層燒紙。這就是蓋紙被。

  這些小把戲老師是發現不了的,學生們高聲大氣地罵著老師,老師渾然不覺,仍在講臺上洋洋自得、驕傲的公雞一樣邁四方步。學生們於是更加起勁,念的更是賣力,脖裡青筋都快蹦出來了,臉孔漲得通紅,這種情況下,如果被老師看見,老師還會沖你含笑點首,說一句「孺子可教也!」。

  學生裡邊最壞的是鄧財主家的二孬,跟他爹和他爺真是一個祖家,滿肚子的壞水,一轉眼珠就往外冒。二孬有一天上課時趁張先生不注意,扭回頭沖一個小傢伙做了個鬼臉,正巧被張老先生逮個正著,吃了一戒尺。第二天課上到中途,二孬又做鬼臉,張老先生伸手往講桌上一摸,戒尺不翼而飛。這難不倒博學多才的張老先生,再上課時換了一個黃銅煙袋鍋,從不離手,戒尺打手心也換成了煙袋鍋敲腦袋,敲得二孬頭上大包小包,都不知道那個疼得更厲害些了。他找了幾個同樣挨過煙袋鍋,同樣恨張老先生恨得牙癢癢的同學,找了個下雪天,幾個人起了個大早,把張老先生到學堂必經的那個小橋「修理」了一番。那橋在前面提過,就是河心豎著幾根木頭,河面綁著幾根木頭,時間長了,也朽得差不多了,人在上面一走就搖搖欲墜。二孬從家裡帶了把斧頭,擼起袖子在河底下喊著號子忙活了一早上,把豎木中朽得最厲害的一根攔腰砍成兩截,幾個人怕被人看出破綻,撒泡尿和了些黃泥巴把接口處糊上,這下子表面怎麼看也看不出不好,一走上去橋就要倒。

  冬天那條路沒幾個人走,二孬忙完後便躲在河這邊的大樹背後吡著牙笑。張老先生果然如期而至,步履輕快,滿面春風,嘴裡還嘮叨著什麼,嘮叨完了便撚著鬍子頻頻點頭,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兒。

  二孬躲在樹後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錯過了看老師出醜的大好時機,張老先生一踏上橋面橫木,腳底下便「咯吱咯吱」地響,老先生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又往前邁了一步,二孬只聽見「哢嚓」「撲通」兩聲悶響,橋面上就不見張老先生的身影了,幾個闖了禍的小傢伙也顧不上看張老先生失足落水的狼狽相,貼著地面爬了一陣,回頭看看沒人發現他們,爬起來掉頭就跑。

  當天張老先生沒有上課,小靈傑中午回家後告訴了胡胡李。胡胡李覺察出張老先生是有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否則不會無故缺課,吃罷飯一推碗筷就走了。天很晚才回來,陰沉著臉說老師來上課時掉進河裡受了涼,在家養病。估計得歇兩天,胡胡李看過河上豎木的斷口,明白是有人使了壞,算了算時間小靈傑不可能。於是沒給小傢伙說是有人蓄意整治他們老師,但他心裡卻認定肯定是學堂裡那個壞孩子幹的壞事。

  小靈傑知道張老師落水是因為有人砍斷豎木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二孬再壞得流膿,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子,心裡藏不住什麼事。況且他是那次報復行動的主謀,回來後心裡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有做了次英雄般的飄飄然。抽空就向小靈傑吹噓上了,說「讓姓張的老不死的再敲我腦袋,我把他家的草房給一把火點了,大冬天的下河洗次澡,算是鄧小爺對他薄施小懲,再敢惹我,哈哈!老鼠拉木掀,大頭還在後面呢!」

  小靈傑聽完後氣得直打哆嗦,看二孬一臉壞笑的樣兒,真想撲上去打他一頓出氣,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小靈傑才四歲多一點兒,二孬可是過了九歲大壽的了,家裡山珍海味養得大狗熊似的,小靈傑別說才四歲,就是也長到九歲,真跟他動拳頭也得犯怵。再說了,二孬這人儘管壞點兒,但在同學面前也沒什麼不好,老從家裡帶些零食什麼的給大家吃,有些是小靈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還能吃上的好吃的東西。要是和二孬鬧了彆扭,好東西吃不上就算是小事兒,背地裡他找幾個人按住打一頓小靈傑可受不了。小靈傑覺得不理二孬有點對不起張老先生對他那麼好,所以心裡很矛盾,那天回家後悶悶不樂,吃飯也不香,睡覺也不好,兩眼呆滯著,像是丟了魂,胡胡李夫婦問也問不出個究竟,想想也沒什麼大事,就由他去了。

  小靈傑第二天早上起來精神頭更見萎靡,小臉蠟黃,眼窩深陷,整整瘦了一圈,也沒吃早飯就跑出去了,胡胡李喊都喊不住。

  離上課時間還早,小靈傑一個人坐在河邊,腦袋裡亂成了一窩麻,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百無聊賴地從地上撿起幾塊小石頭用足了力氣往河心拋,子牙河已經結了冰,冬天水少,冰裡凍著河底下飄蕩起來的幾根青青的水草,冰的顏色不是白的,而是土坯一樣的渾黃,小石子砸上去「乒乒」地響,越砸小靈傑的心越亂,最後乾脆仰面朝天躺下了。

  早晨,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躺下去感覺到了刮得臉生疼的北風,地面上土凍得梆硬而且冰涼,一下子咯得他背上生疼,還沒來得及揉一股冷意就從背部一下子傳到了小肚上,小靈傑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忙不迭又爬起來坐下,仰頭看去,鹽罐一般大小但扁平著像鍋盔鮮紅的像血一樣的日頭正在子牙河的盡頭升起來,一大堆雲彩繞著它,像奶奶說的眾星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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