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二三


  張老先生在開學前專程往李賈村走了一趟,說是要看看學堂。學堂就是鄧老財主那個四院,現任鄧財主的姨太太都同住在鄧家大院,空出了鄧老財主金屋藏嬌的幾個院落,那幾處都由僕人看著,就四院一直沒人住,鄧財主就把這個院落派人打掃了打掃,讓老先生作學堂用。張老先生看了看很是滿意,看完後就到了胡胡李家,曹氏正滿院子追打幾個小孩,猛見裡就見大門口昂昂然走進一個面相清瘦、破衣爛衫的高大老者,自己的丈夫在一邊滿臉陪笑。曹氏愣怔著想不出來胡胡李還有哪個親戚他沒有見過,她根本就沒往張老先生那邊想,因為老先生的打扮與她想像中的相差太遠。

  胡胡李陪著張老先生一進院子,小靈傑就嘰嘰咕咕笑著撲到他懷裡了,曹氏拿著根小棍犯傻,上來也不是,走開也不是,倒是張老先生一眼瞅見小靈傑就喜歡上了,蹲下身子問他幾歲。

  胡胡李怕小傢伙口沒遮攔,說了錯話惹張先生生氣,連忙在旁邊提醒:「這個就是你老師,」小靈傑回頭看了看胡胡李,擠了擠眼,把舌頭吐出老長老長,嘴裡「啊啊」著說不出話。

  胡胡李不敢當面讓他難受,抽空瞪了他一眼,把他支到一邊、然後他告訴老先生是四歲。老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逐著小傢伙一蹦一跳著遠去的背影,眼睛裡閃躍著一種奇特的光澤,良久,老先生才像從夢中驚醒,長歎一聲說:

  「孺子可教也!」

  冬學開課那天鄧家的四院人歡馬叫,一群拖著鼻涕的小傢伙在爸爸或者媽媽的帶領下老早就進了院子,每年都是如此,冬學剛辦起時人丁特別興旺,幾乎村裡每個五六歲到十多歲的小孩兒都過來湊趣,倒不是想聽老師念書,而是結成夥子玩。一般是那幾個小傢伙平日裡老呆一塊,結果有一個被老爹逼著到冬學念書,其餘的幾個顧及「哥們兒義氣」,開始幾天也跟著過來,慢慢地大家都煩了,人數也基本固定,就是那幾個害怕不上學回家挨板子的。

  村裡的人來的早,又沒有事兒幹,孩子們一見面早嘻嘻哈哈一笑三五成群跑外邊了。家長便在院裡隨便找個地兒蹲蹴著說話,每個男人的嘴裡都咬著一管旱煙袋,一邊「滋溜滋溜」的吸,一邊抖落自己知道的軼聞。咸豐元年的大清王朝在鄉人們眼裡似乎沒什麼變化,雖然風傳江南有一群農民起來與朝廷對抗,而且還打下了不少地方,但這些對大城縣都沒有影響,他們只關心年終打下的糧食能不能填飽一家老小的肚子,這才是最實際的問題。

  日頭升起來的時候院裡多了點暖意,照得每個人臉上都顯出健康的古銅色。胡胡李坐在向陽的一根方木上,眼睛被陽光耀得幾乎就睜不開,他看不到圍坐著的人們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絕對不會是甜蜜的笑,而是苦澀與麻木。農民的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胡胡李在心裡歎息,一年到頭累斷筋打下的糧食勉強顧住溫飽,子牙河要是稍微往岸上沖兩下使點性子一年就等於白忙活,這還不算官府和地方上的敲詐勒索,層層盤剝,窮人的苦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啊!

  胡胡李問問自己,心裡更加困惑,眯著眼看看初升的日頭,他忽然有一些害怕,害怕這些一直沉默著的窮哥們兒有一天也豎起一面旗幟,扛著鋤頭釘鈀沖入縣城殺官造反。他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受兵荒馬亂的煎熬,只要有一線活路,他決不會走上那步絕路,王大哥的殺富濟貧曾經讓他熱血沸騰,但現在王大哥的死卻讓他膽怯,他不想再重複年輕時的想法,他認為他那時候的想法很可笑,他甚至想讓自己麻木,麻木得忘記痛苦,忘記一切他忍受過的東西。他只希望二兒子能有一日發跡能讓他跟著享兩天福。他發現自己現在很自私但是他還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人人都自私,非獨他一個,誰不自私就不能活下去,而人人又都不想死……

  張老先來的時候快正午了,這次打扮得衣帽整齊了些,長袍明顯是剛洗過,胰子味撲鼻,長辮子也像也經過了精工梳理,油光光地盤在脖裡,顏色卻是花白的,只有山羊胡依舊淩亂,隱隱還有墨汁的污垢。其實小孩子們都已分別站在自己的父母身邊,張先生挨個將每個孩子看了一遍,看完一個就撫摸一下他的小腦袋,「呵呵」地笑幾聲。農村的孩子有的怯生,在家的時候像個霸王,欺負欺負這個,捉弄捉弄那個,鬧得雞飛狗跳,四鄰不安,可一出門就軟成柿餅了,臉紅得像紅洋布,一句話都不敢說,這群學童裡邊就有幾個,躲在老爹的背後任你怎麼叫都不露頭。張老先生一個一個看過學生就散了場,下午正式開課。

  中午回到家小靈傑十分興奮,老大和三個弟弟乍一少了他玩得很沒意思,四個人先一人撒了泡尿和成泥捏了會兒泥人,又跑到鄰居家的雞窩裡偷出了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來到底雞蛋拿回家煮熟後給誰吃,最後老大發揮權威作用抓起雞蛋摔到石頭上,此事完結,幾個人又去抱住大樹搖那上面的鳥窩,搖得滿頭是汗鳥窩也沒下來。

  四個人苦苦哀求老二讓他講點學堂裡的事,想比較一下學堂跟家裡那一個更好玩一些,其實整個上午小靈傑都只在學堂轉了兩圈,開始一次,最後一次,連學屋裡邊都沒有進。

  鄧財主家的二孬也上冬學,以前他認識的,兩個人叫了幾個同學一塊跑出去在河灘上睡覺,到最後張老先生過來路過那兒才把他們叫起來。

  小靈傑很為兄弟們軟磨硬纏地講些新鮮事而感到得意,講吧沒什麼可講,不講又太丟人,小靈傑只得東拉西扯胡縐了一遍,縐得老大他們四個抓耳撓腮,才算完事。

  下午上課小靈傑去的最早,學屋裡沒有一個人,靜悄悄的。鄧財主為此真是大耗了血本,做了許多新課桌新凳子,一排排的在教室裡,整整齊齊。新刷的漆味直刺鼻子。

  小靈傑挑了最前一排正中間的一個位置,趴著美美地睡了一覺。同學們也都差不多來全了,嘰嘰喳喳地說笑,小靈傑睡醒後便又和同學說笑話,一直說到張老先生挾著一把鐵戒尺進了屋。

  張老先生並沒有帶什麼聖賢書,甚至連張紙片都沒有帶,清了清嗓子便即開講,小靈傑聽了兩句不大懂,漸漸便沒了興致,趁先生低下頭的當兒,他和邊上的二孬偷偷扮了幾個鬼臉,但是這種機會實在不多,小靈傑百無聊賴,如坐針氈,慢慢地就覺得小肚憋得難受,想要撒尿,起初他還記得老爹的話,努力想抑制著等老師下課再說,然而老師總是嘰哩咕嚕的講,一點沒有停講的意思。

  小靈傑終於忍受不住,趁老師講完一截停頓時看大家的當兒,小靈傑「蹭」地站了起來,聲音清脆地說:

  「老師,我想出去撒尿。」

  其他的小孩子先是瞪大眼珠看,回過味後立刻哄堂大笑,張老先生嘴角剛扯起一點笑意但瞬間就又收回去了,繃著臉拿戒尺照桌面上「劈劈叭叭」敲了一通,等大家都靜了下來,張先生很威嚴地發了話:

  「李英泰出去,其餘的繼續上課!」

  小英傑回家後因此而挨了頓打,屁股疼了好幾天不敢挨凳子,從此以後上課時他再也不敢趁先生不注意時又擠眉弄眼,又手舞足蹈了。張老先生第一眼瞄上的就是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孩子,到此時更是悉心教導,恨不得把他食過的書一口氣全部塞進小靈傑的腦袋裡去,張老先生是為的啥?第一,老夫子確有教導別人的癖好,第二,小靈傑一旦成了氣候眾人談起,那可是他張先生的高足啊!

  張老先生不愧是有過數十年「教齡」的「資深」教師,教書的本事就是非同小可,傳統的「填鴨式」教學法被他運用的得心應手。其時,那時候的教書先生,包括靠《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和不以《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講課時大都不帶書本,往講堂上那麼一站,雙目如電,先把學生裡每個小傢伙的神情打量一遍,最佳效果是每個愛調皮搗蛋的小傢伙都嚇得心裡直跳,心說完了,老師注意上我了。這堂自然每個人都規規矩矩,老師做樣子後,眼睛微微閉上,雙手背在身後,腦袋用力向後拗過去,旱煙袋鍋咬在嘴裡吸得「滋拉滋拉」響,但並不影響他講課說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