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仿佛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幽幽地歎息:「你醉了」語氣像是母親小時候哄他睡覺時哼的兒歌,胡胡李想叫聲娘,喉嚨裡格格直響發不出音。好像是誰把他扶上了床,又幫他脫下衣服,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過洞房花燭夜,酒意在他大腦中燃燒,他想起了子牙河滔滔的濁水,濁水之後他父母躺在床上長一聲短一聲的歎息,呻吟,他眼前疊印著小時候看到的那個扭曲著倒下的無頭屍體,很多個無頭屍體,脖子裡都標出一股血箭。

  他覺得喉頭發甜,有什麼東西努力從肚裡往上翻騰,像子牙河裡努力沖出河床的水,像無頭屍體脖腔裡的血箭——他吐了,他聽得到「嘩啦嘩啦」的響聲,有一片血紅在他眼前慢慢浮起,他懷疑那是自己脖子被砍斷後流的血,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頭仿佛還在。他想高興的笑起來,眼前血泊越浮越大,仿佛要把他籠罩、吞噬。血泊中忽然出現了王大哥血葫蘆般的頭顱,雙目怒睜,好像要告訴他什麼事或者是要戳指大罵誰一遍,嘴張得大大的,露出滿口森森白牙,他知道他對不起王大哥,他想告訴王大哥他對不起他,王大哥忽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顧,血泊霎那間隱退,一團乳白色的霧氣彌漫過來,立刻就整個包圍了他。霧中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甜香,像母親乳汁的味道,他用力地吮吸了幾口,那團霧氣開始顫抖,似乎還有隱隱的呻吟,他感到兩條蛇一樣的東西突然箍到他腰間,用力地勒他,蛇溫暖、滑膩而且潮濕,他的心靈滑過一絲顫抖,他想狂叫,他想摧毀什麼,他身體的某個部位迅速膨脹,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燒。他感到自己像一把大刀,準確地砍到鄧財主的脖子上,他聽到一聲壓抑之極、不知是喜還是悲的慘叫,他又發現自己在流血,噴泉一樣地流血。血快流幹了……

  胡胡李醒來後第一感覺是後腦像被木匠鋸了道縫,一群螞蟻在吞吃他的腦漿,他閉上眼甚至能想像到螞蟻怎樣一隻一隻地擠進那道縫,怎樣一口一口地吃,吃得頭上白花花的,一種無法言傳的疼痛緊緊攫取了他的神經。他在床上翻個身,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出神地看他,他努力清醒頭腦才想起這女人已經是他的女人,是昨天才娶過來的,「昨天……」胡胡李一想起昨天有一些回憶便斷斷續續地水泡一樣從心底泛起。首先想到的是那個怪怪的夢幻一般的意境,他那仿佛能聽見「咕咕」的聲音和向外湧出的鮮血。他不明自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夢,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無寸縷,身體外邊只蓋著厚厚的棉被,他看見的女人眼睛裡掠過一絲難言的羞澀,頭也倏地低下去了。

  女人應該說不能算漂亮,但也不算醜,兩隻眼睛大大的,眼波流動,另有一番嫵媚的韻味,銀盆大臉,就是老年人說的福相,鼻樑高挑,臉頰上有幾個小紅疙瘩,但胡胡李認為無傷大雅,相反他倒覺得有了這個女人襯得要白淨一些。胡胡李對曹氏的第一印像十分滿意,曹氏昨晚上已經「肆無忌憚」地把丈夫從頭到腳看了個遍,也沒挑出什麼刺來。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躺著,躺著的想站起來,苦於四肢無力,坐著的想走過去,又羞於啟齒。這樣對峙了有多長時間不知胡胡李知道不知道,反正曹氏是心頭有如撞鹿,沒有留意,最早打破僵局的是胡胡李的一聲「哎喲」。胡胡李在床上不動聲色的努力了半天,手腳仍然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腦袋還能轉動一兩下,轉一下還疼得他吡牙咧嘴。看看曹氏,曹氏低著頭擺弄衣角,就不往這邊看,無奈何胡胡李只得自己凝神竭力,借著一股猛勁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撐,腦袋重重地磕在床幫上了,身子「撲通」又回床上了。曹氏在那邊雖說沒抬頭,那顆心可全在這邊,胡胡李用勁時「吭哧吭哧」的讓她又憐又愛,但還是礙於情面,沒有過去,胡胡李碰住腦袋那一聲驚呼終於救了她,讓她找到了心理平衡的藉口。

  胡胡李被疼痛搞得筋疲力竭,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他覺得頭上出了虛汗、涼涼的,毛孔卻像是挨了針紮。他閉著眼,陡地聞到了一陣香味,和夢幻中的香味一樣,接著他感到有人拿手帕給他拭去額上的汗,動作很輕柔,像春風掠過子牙河水激起一層層的微波。有一個溫暖而又柔軟潮濕的手掌放在他胸膛上,他在瞬間想到了昨晚上那兩條蛇,他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越跳越急。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不願睜眼,情願就這麼躺著享受這一切。儘管頭疼得他直吸涼氣。

  曹氏沒有辜負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期望,過門之後,家裡地裡,縫縫補補都是一把好手,不管幹什麼活計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老頭和老太太開始還不服老,強撐著折騰。胡胡李和曹氏勸了幾次之後,二位老人家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地幹也起不了什麼大的作用,有些時候還會幫倒忙,或者越幫越忙。二位肚裡一盤算,索性把地裡活一推六二五,全扔給胡胡李夫妻二人侍弄。家裡活諸如天忙時燒個飯、涮個鍋之類的,曹氏脫不開身,也會麻煩老太太一兩次,絕大多數時間二位老人家是逍遙自在賽過活神仙。這且不說,曹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很讓老人家滿意,不像有些媳婦,有人了一口一個爹媽叫得比蛐蛐都歡,背地裡模眉豎目喝斥來指使去比餓狼都狠,曹氏喊爹媽喊得那個甜勁,老兩口聽著比泡在蜂蜜罐子裡都舒服。每頓吃飯先給爹媽端上,然後是丈夫,最後才是她自己,平時問寒問暖,孝順倍至。

  老兩口有個什麼不順心事兒,她低眉順眼地坐著一勸就是半天,非得把老兩口逗笑才行。對待左鄰右舍,曹氏向來是不卑不亢,誰有個急事跑前邊幫忙,當然誰要是想欺負李家她也是從不示弱,遇著問題鎮靜自若,頗有大將風度。因此,曹氏過門沒半年工夫,左鄰右舍的誇獎就狂風一般刮進老兩口耳朵裡去了。老兩口私下不知絮叨了多少遍,說李家列祖列宗保佑,李家才燒了高香,討這麼一個好媳婦。胡胡李心裡那個舒服就甭提了,晚上勞累一天后躺在床上和曹氏相偎相依時,多少次他暗暗地禱告:爹娘的在天之靈若看到兒子如今的樣子,那該會多麼高興啊!

  曹氏轉眼間嫁進李家已有大半年,老兩口心裡高興,越活是越年輕,整天閑在家裡沒事幹,老頭耐不住寂寞,東家串串西家走走,那邊有個什麼稀奇古怪的跑去湊個熱鬧,再沒事了坐在太陽底下陪幾個老頭聊聊天,下下棋,活得還挺滋潤。老太太就不行了,她本來也是閒不住的,手邊沒活就覺得沒意思,手腳都不知道擱哪兒好!況且老婆子又不如老頭那麼活便,沒法東遊西逛,只好呆在家裡獨自想些糊裡糊塗的事情,想著想著老太太就發了慌了,媳婦過門有七八個月了,按理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即便說現在沒有生下來小孩,媳婦那肚子也該顯山露水了呀!老太太在那兒想抱孫子想瘋了。偏偏兒子和媳婦一聽她絮叨這回事就笑著躲到一邊去了,不和她打照面。老頭整天悠哉悠哉,也把這回事給忘了。老太太胡思亂想著越想越是害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那會兒把胡胡李過繼過來其一是為了養老送終,再則就是為了保存李家一脈香煙,萬一媳婦是個不生蛋的老母雞,那就是好的賽過天仙,也是白扯。

  老太太掐著指頭算得自己心驚膽顫,四肢發虛,正沒法處,胡胡李就滿頭大汗地扶著曹氏回來了,老太太還犯嘀咕以:「這日頭還沒正照呢,下地的怎麼就放工了?」胡胡李也來不及理會老娘,進門先把曹氏扶到裡屋床上,安置妥當,老太太也跟到裡屋,看胡胡李尋了條毛巾給曹氏擦汗,曹氏半倚半躺在床上,滿臉紅暈,很害羞的樣子。胡胡李在一邊慢聲細語地勸慰她,語氣中微有幾分心疼的責備:「你看你,非這麼強,不讓你幹活你還不願,萬一要是動了胎氣看爹娘會願意你。」

  老太太本來正一臉狐疑地瞧著,不知道曹氏出了什麼毛病,聽胡胡李這麼一說,滿腹疑雲和半個上午的抱怨悉數消散,雨過天晴,老太太臉的皺紋笑得跟幹核桃殼似的,心裡說:「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會找事。都懷上這麼久了,每天還冒著星星,頂著月亮去地裡幹活,你是成心不想讓我抱孫子了。」再轉念一想,老太太眼圈可就發紅了,感情媳婦還是在替我們二位老東西考慮,她萬一躺下了,兒子不說,我們倆的事兒可就出來了。老太太剛才也是胡思亂想,這時坐在媳婦身邊看著媳婦有些憔悴的面容也是胡思亂想,想的內容卻翻了個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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