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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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衙門裡出來維持秩序的人也越來越多,胡胡李在人堆裡像一葉隨波逐流的舟,一會被擠到這塊,一會又被拋向那邊。人群裡顯然有些人道聽途說得知了點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會神聽了好久,才聽出來據說縣裡要殺人,至於殺什麼人,因為什麼原因連說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時候曾看過兩次殺人,那時年齡還小,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隔著人縫看見一個人被繩索綁的像個粽子,在地上由幾個拿長矛的兵拖著走,綁著的人像是沒少挨打,身上血跡斑斑點點,耷拉看頭一拖到一處地方,人們在四周圍成挺大的圓圈,圓圈最裡邊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卻退不出去,神色是既驚恐又高興,像是小孩子看一條死了的蛇。圈於中間早已有兩個人等著,都抱著明晃晃的大刀,兵們把綁著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裡,便散到圈子四周維持秩序。 人群本來很熱鬧,瞬間平靜下來,然後又是一陣更大的熱鬧,高聲咒駡的,吹鬍子瞪眼的,拿碎土塊爛磚頭往圓圈中間砸的都有,有幾塊磚頭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並不理會,把綁著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幾腳並且大聲喝斥,好像是要綁著的人伸長腦袋讓他砍。人圈雖然被兵們喝斥著仍是越擠越小,都快和圈中間的三個人擠到一塊了。拿刀的忽然把刀頭朝下虛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窩的山螞蜂一樣向外沖,很快又合圍,一個穿號衣的人適時擠進人堆,拿一個大海碗倒滿酒遞給一個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幾口喝幹,然後把刀高高舉起,晃過一片銀光之後,一顆人腦袋「撲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好遠,血從沒頭的脖腔裡噴湧而出,胡胡李當時看到此處閉了眼催父親快走,直到走出好遠還不敢回頭看。回家後有好幾天吃不下飯,一閉眼就是噴著鮮血的脖頸。此刻憶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卻了兒時的心情。 許多年來的江湖流浪,人海飄浮使他明白了很多東西,和王大哥相處的一段時間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說這年頭人妖不分,忠奸難辨、官府只是有錢人和大戶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兒。胡胡李細想一下也是,平日裡穿街走巷時,常聽人說起誰誰家的老幾給抓到縣大獄裡去了,家裡沒錢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據一個縣大獄的獄卒說,近幾年縣裡殺人,縣太爺是大權在握,兩方訴案,誰家送的禮少,縣太爺一怒,監斬令一抽,嚴刑逼迫之下讓犯人一畫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級萬一查及,三言兩語就搪塞過去了。況且大多數情況上級是無暇查的,因為上級也有很多事。胡胡李從知道這些後便開始對那些以前他深惡痛絕的死刑犯產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親或兒子被砍頭的血腥場面,他甚至於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緊閉著家門在屋裡呼天搶地地哭,他想擠出去,卻沒那麼大力氣,後面的人都憋足了勁一往無前地往前沖,他一個人是抵不住這麼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裡左支右絀招架來自四面八方的衝擊,縣衙的朱漆大門忽然間開了,幾個小時候看到的兵架著一個人犯吆喝著沖了出來,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舊渾身上下血痕宛然,顯然沒逮住太久,連罪衣罪褲都沒來得及換,只在身上加了腳鐐手銬。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頭腦轟地一聲像是要炸開,熱血聚在腦門開鍋一般沸騰,燒昏了他的神經,那個人犯的衣服雖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爛爛,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王大哥臨走時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顆心吊在嗓子眼癢癢的,隨時要蹦出來的樣子,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準備好的囚車上,滿頭散亂的長髮被一個兵揪到腦後,人犯的那張臉幾乎已不能稱作臉,而應該稱作血葫蘆,只有兩隻眼睛倔強地睜大著。胡胡李趕快捂住了眼,千真萬確,一點不假,今天要問斬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剛剛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看熱鬧的人一窩蜂似地跟著囚車跑著,人歡馬叫,縣衙門口只剩他一個孤零零地站著。他想命令自己趕上去,再見王大哥一面。 可兩腿怎麼也不聽使喚。胡胡李怎麼也不相信王大哥將被押赴刑場開刀問斬,打死他他都不會相信,王大哥絕對不是壞人,王大哥絕對不是壞人,他不住在心裡告訴自己,但王大哥午時三刻就要人頭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時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兩腿也有勁了,拔腿就跑。 已經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縣經常殺人的西大街街口時,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屍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隻聞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屍身旁邊嗅。幾個膽子大的店夥計遠遠地站著,不知嘴裡咕噥什麼。 胡胡李三步並做兩步跑上去,顧不得王大哥滿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屍,放聲大哭。哭足哭夠了,胡胡李抹去眼淚,把王大哥的腦袋和無頭屍體合到一處,紅著眼睛向附近的店夥買了針線。細細地縫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傷口,又叫了輛馬車,把王大哥的屍體馱回帳篷,又撫屍痛哭了一回,一來二去就忘了饑餓。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過去了。 胡胡李這一覺睡的時間倒不怎麼長,似乎剛在夢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無疑問,四叔是聽到王掌櫃喪命的消息後專程趕來的,胡胡李自從搬到王掌櫃這兒以後,除了隔三差五買點東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嬸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櫃的帳篷裡,這次要算起來,恐怕該有十來天沒回過李賈村了。四叔顯然是急匆匆地趕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後便坐在一邊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後,鼻子一酸,淚又下來了。也難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歲呀!僅僅那麼一夜的工夫,生離死別的滋味就突如其來降臨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讓胡胡李張口說話,他自己也不吭聲,兩個相對無言坐著,王掌櫃的屍體就擺在兩人面前的門板上,身上雖然已被胡胡李擦淨,仍是有些嚇人,用線縫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參差不齊的紅環,王掌櫃的兩眼微睜,胡胡李在路上給他拂了好幾次,合上就又睜開。胡胡李總不成找根線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給縫上,只好就此作罷,這情況四叔卻不知道,站起來就往王掌櫃屍體旁走,胡胡李本來不言不動,淚水掛在臉頰上,癡呆了一樣,這時急忙站了起來,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說:「四叔,王大哥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來坐下,兩手捧著頭,從指縫裡漏出一聲歎息: 「唉!這世道,好人不長壽,壞人禍千年哪!」胡胡李陡地靈機一動,覺得四叔的話應該有所指示,於是試探著問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沒聽到什麼風聲嗎?王大哥是被什麼人出賣給縣衙門的?」 四叔老臉上掠過一絲苦澀,沉思良久方說: 「小李子,這些事咱們知不知道又管什麼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讓他先走。死人總不能拖累活人啊!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且不說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裡我這把老骨頭怎麼交差啊!」 胡胡李機械地點頭,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四叔蠕動的嘴唇,他知道開場白以後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東西。 四叔卻不放心,嘴張了幾張也沒有正文,胡胡李知道這時候越是著急四叔肯定越不給他說,於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別為難了。反正憑咱們的能耐,知道是誰也沒什麼用。」 四叔果然上了當: 「小李子,你能想到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願告訴你,實在是四叔害怕……,唉!咱們李家就剩你一棵獨苗了,你能這麼想就好辦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臉色,沒什麼異狀,便接著往下講: 「我是臨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櫃沒了的確信的,你四嬸這兩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劉莊去抓藥,回來時聽路人閒談,說城西關今兒個又處決了一個犯人,是城裡那個小面攤的王掌櫃。我一聽當時就傻了,顧不得打聽別的,一口氣跑回了家,關上門喘了半天氣,你四嬸躺在床上說:鄧財主門裡的董大姐過來串門,說鄧財主把城裡面攤的王掌櫃在縣衙門裡告了,我一問時間,是前天晚上,我這心裡就犯了嘀咕,看這時間,王掌櫃該是被鄧財主賣給縣衙門的,但是這王掌櫃人那麼實誠,不會犯什麼事呀!唉!這年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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