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掌櫃的過河橋是大踏步過的,這點小玩意難不倒他。李賈村其他的住戶都沒有什麼動靜,掌櫃的看了幾家都是開著屋門裡面沒有人。只好一直往前走,走到村邊時候才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太互相攙扶著迎頭走來,有幾個還抽著鼻子抹著淚。掌櫃的忽然想起那幾個老漢說的胡胡李今天可能要走的事。立刻就覺出事情不妙了。他攔住走在前面的一位老太太說:「大娘,請問胡胡李住在何處?」老大娘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扭頭往來的路上看了看回道:「他住在小破廟裡,現在人已經走了。」

  掌櫃的顧不得多說話,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前面,用手遮住陽光往前瞅,路上只有風揚起的灰塵和飄飛的落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天知道胡胡李是什麼時候動身的。掌櫃的無可奈何,只得長歎一聲,沿老太太指的路去找那座破廟。

  廟在大路上,是一座農村最多見的土地廟,只有一間房子那麼大,破敗不堪,看來土地爺喝西北風是非只一日了。小廟沒有門,兩個小窗上堵著幾根粗木頭,但顯然是擋不住風。

  進廟去正對著廟門是一個土坯砌的香案,一個缺一條腿的瓷香爐擺在上面,裡面沒有香灰,卻有半香爐清水。估計胡胡李在此之日是拿它當水杯用的。廟門一側排著一塊木板,如果沒有猜錯它原來該是廟門才對,木板上乾乾淨淨淨,廟裡地面上也掃得乾乾淨淨,胡胡李動身之時顯然沒想到他還要回來。

  掌櫃的在土地廟裡呆呆地站了很久,沒有別的辦法,看看太陽又降到樹梢上時,只得順著子牙河往城裡方向走。

  秋風不知又從哪個樹林裡鑽了出來,彙聚在河岸上打轉,有幾個小孩子吆喝著順著河岸旁的雜草叢跑,草叢枯黃而且稀疏,在風裡努力想挺起腰身卻總也不可能,天地間除了呼呼的風聲充溢雙耳,別的聲音都給吹跑了,幾個小孩大張著嘴,但是聽不到叫聲。忙著歸巢的麻雀仿佛被嚇傻了,凝立在柳樹的枯枝上,像一個個突出的樹瘤。掌櫃的緊了緊腰帶,抬頭看了看天,天色昏暗而陰森,沒有一絲生機,濃重的雲幾乎壓著了屋頂,風似乎更大更緊了,眼前的小路在河邊蜿蜒盤曲,像一條風乾了的死蛇,路的盡頭隱沒在晦澀的夜色中。河邊的土屋裡次第亮起了燈光,遠看著像一團團霧氣包裹的燈籠。河水裡的燈影被拉長成條條光帶,時而會被河心的雜草撞碎成鱗鱗波紋。天地間籠罩著一股蕭索淒涼、詭秘可怕的氣氛。

  掌櫃的憋足勁邁開長腿磕磕絆絆地往前走,天已經暗成一口黑鍋,伸手不見五指。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絲聲息,掌櫃自己呼呼的喘氣和「咚咚」的腳步聲清晰地傳入耳鼓,讓他不由自主地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路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掌櫃的忽然聽見前面有嘈雜的人聲傳來。隱隱的還有幾隻燈籠飄來飄去,忽聚忽分。人聲漸近,人影在燈籠的照耀下漸漸清晰。好像是幾個人用繩子綁著一個人拖拉著往前走。

  掌櫃的讓到路邊想讓他們過去,那幾個人直到近旁時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瞄了掌櫃的幾眼,有一個狠勁地把綁著的那人推了個趔趄,嘴裡還惡聲惡氣地罵:「好狗不擋道,黑燈瞎火的躲在大路上,不是小偷也是攔路打劫的……」這位的話沒說完,邊上一位提著燈籠的蹭了過來:「李三,你那張烏鴉嘴嘮叨個啥,天黑路遠,趕快把胡胡李這小子送回去交差是正事。」掌櫃的本來準備忍口氣拿腿走人,一聽這個反倒回頭湊上來了:「嘿!這位老哥,你們是不是李賈村的?」那幾個罵罵咧咧、糾纏不清的原地正打著轉。聞聲全部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身:「你這小子是那路神仙,你怎麼知道的?」

  胡胡李知道此次被逮回去凶多吉少,也並沒存太多委屈求全活下去的意思,這會兒見一個塊頭挺大的人上來跟鄧財主的家丁攀談,更沒什麼好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口罵道: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識相的趕快送小爺上路,閻羅王那兒咱們再論是非曲直。」掌櫃的暗自皺了皺眉,肚裡盤算:「胡胡李,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呢?先保住小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掌櫃的心裡打著小鼓,臉上的笑容反倒更燦爛了:「諸位老哥,小的剛從鄧善人那兒回來,鄧善人說胡胡李就不用捉了,諸位還是扔掉這個累贅回去討賞錢吧!晚了恐怕領不到了。」

  這也是掌櫃的聰明之處,明知道明刀明槍地幹自己絕對不是敵手,鄧財主雄霸一方,沒有地方官府撐腰也不敢這麼為非作歹。只要這幾個家丁稍一鬆口,先把胡胡李弄回城裡調養兩天,鄧財主這邊掌櫃的自有主張。

  幾個家丁為了捉胡胡李沒少費事,若不是胡胡李在此地人盡皆識,這幾位怕是跑斷腿也撈不著他的一根汗毛。家丁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聽錯了呢!一個家丁打著燈籠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將掌櫃的看了個遍。掌櫃的仍在不動聲色地笑。家丁們看不出什麼門道。內中有一個小子比較聰明,琢磨著琢磨著就覺出不對來了:「哎!我說,我們家主子可沒讓我們捉他回去,是請他回去,這小子脾氣強得跟騾子一樣,綁的一點不牢靠他就又踢又咬。我們也是沒辦法才這麼對他。」家丁說到這兒忽然想起左手背上被胡胡李咬那一口,摁了十來把土才把血止住,這節口還在火燒火燎地疼,禁不住又照胡胡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

  胡胡李路上估計沒少挨揍,左眼眶青紫,嘴角還沁著血絲。頭髮也給扯得一綹一綹地。家丁那一腳踢得他打了個滾,剛好摔倒在掌櫃的腳邊。這一下可踢得不輕,胡胡李吡著牙咧著嘴「唉唷」了半大,也沒能爬起來。

  掌櫃的這時已經把前因後果理出了個頭緒,便不顧胡胡李,顧自上前給幾個家丁說話:「諸位信不過我王某人還是咋的。胡胡李欠的錢王某人已經還給鄧善人。善人還送我了些東西。臨來之前,鄧善人還給我交待:你路上碰到他們趕快讓他們回來,李三那小子不知輕重,萬一捅了大漏子可不好收拾。」那個叫李三的家丁正斜著眼睛冷笑著欣賞胡胡李在地上掙扎,一聽這個立馬就萎了下來。其餘幾個也都泄了氣的皮球似的,頭也低下去了,腰也彎下去了,臉上笑容也露出來了,話也說得快趕上蜂蜜的味道了,李三最撐不住,走近一步問掌櫃的:「哎,我說這位爺台,我們家主子還說我什麼沒有。」掌櫃的這時把笑容收回去了,一臉的隆重:「沒有,鄧善人就說要讓你們回去領賞。」李三一顆心這才放回了肚裡,回頭沖那幾位擺了擺手,「兄弟們,做個順水人情,放他一馬。回去我請大傢伙吃飯。」那幾位沒動靜。那個比較聰明的有個外號叫「胎裡壞」,那可是一肚子壞水,從頭到腳流膿——壞透了。他怎麼想怎麼覺得事情蹊蹺。但又想不出蹊蹺在什麼地方。李三吆喝的時候他正撓著腦袋犯嘀咕:你說這無巧不成書說的是說書的,碰到真事兒上那兒能有這麼巧,偏偏就給他碰上了。主人臨來前還連聲地囑咐。「咱在衙門裡有人,天塌下來我頂著,你們只管把風聲搞得緊一點,也好讓這幫窮鬼們睜開眼睛看看,誰以後敢在我面前蹦高兒,先準備好棺材再說,」胎裡壞怎麼想都無法想像出來主子在他們面前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不到半天工夫,就真的變成了掃地不傷螻蟻命的善人。胎裡壞這邊苦苦思索,李三可沒這麼好等性。敢情他還是這幾個中的頭頭,此刻見眾人根本就不理會他,更是火起,半天的勞累化作怒氣一併發作出來:「你們幾個死了還是丟魂了,趕快他娘地給我走人,回去遲了主子拿我開刀我唯你們是問。」

  掌櫃的看幾個家丁打著的燈籠和罵聲被夜色完全籠罩,才上去把胡胡李扶起來,胡胡李全身上下火炭一樣燙手,兩眼閉著緊緊的,天黑看不清楚臉上是什麼表情。摸摸額頭,滿頭的虛汗,掌櫃的不敢怠慢,摸索著把胡胡李身上捆著的繩子解下來,把他扶到自己背上,一溜小跑地進了縣城。

  掌櫃的把胡胡李安頓好已經快半夜了。帳篷裡不太擋風,油燈放在地上還是老被刮滅。外面風聲大得嚇人,像是千萬隻野獸一齊發威。胡胡李躺在還不如他破廟裡那塊門板舒服的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嘴唇蒼白,鼻翼一張一翕,時不時還在床上掙扎著來來回回滾動,好像要逃避惡夢中的什麼傷害。掌櫃的鎖著眉頭坐在一邊,叫又叫不醒他,只有拿熱毛巾一遍一遍地給他擦拭頭上密密麻麻層出不窮的黃豆大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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