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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十一、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後主君臣被押至汴梁後,一律白衣紗帽在明德樓下伏罪,等候宋太祖駕到降罪。正月四日,也就是後主一行抵達汴梁的第三天,意得志滿的宋太祖趙匡胤氣宇軒昂,滿面春風地登上了明德樓,身後跟著一班文武大臣。聽得喝令太祖駕到,李煜及眾臣僚嬪妃嘩啦一聲全部跪於地上,低著頭,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

  太祖居高臨下,掃視一遍樓下白茫茫的一大片降虜,他們都曾是貴為天子士卿王侯將相,而今誠惶誠恐地匍匐在自己的腳下,等候自己發落,念及此「春風得意馬蹄輕」的宋太祖頓時湧上一種「普天之下,惟我獨尊」的豪情。他一捋鬍鬚,不怒自威。恰好此時侍臣獻上曹彬的露布。太祖略一御覽,輕輕一搖頭,讓侍臣把露布拿回退下。

  所謂露布,是一種不封口的文書,多用作軍中捷報、檄文。曹彬這道露布,是為攻克金陵,生俘後主而作。露布中列舉了後主數十條罪狀,旨在討伐後主,誇己之功。列後主罪狀,無非是「外示恭敬之貌,內懷奸詐之謀」、「負君親之鞠育,信左右之奸邪」之類。這些罪狀,其實都是後主作為一國之主的份內之事,都是他為保全社稷,堅持抗宋所做的一些努力而已,算得上什麼罪狀?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後主今已淪為階下囚,哪裡還敢為自己辯護?也只有任憑曹彬數說了。

  宋太祖趙匡胤雖然對李煜負隅頑抗,勞他興師動兵有些生氣,但他為人還算豁達,並不是錙銖必較之人。他一則憐後主新遭滅國之痛,二則自己心情十分愉悅,便寬待為懷,下令不宣讀這道露布,以保全後主最後的一點顏面。而按常規,這種露布是要宣示朝野,廣告天下的。為了進一步顯示寬宏大度,宋太祖下詔免去後主及群臣的所有罪狀,為了表示對後主違命不遵的懲戒,把原擬封他的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等官職免去,只封他為有侮辱意味的違命侯,仍按原計劃住在「禮賢宅」裡。其他文武大臣共45人也都一一封官賜祿。雖都是一些低官閒職,總算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名份和聊以維生的俸祿。

  在巡視降臣的花名冊時,太祖一眼看到了徐鉉、張洎兩個人的名字,心頭頓時湧上一股怒氣,下定決心要好好的懲罰一下這兩個膽大包天之徒。原來徐鉉曾為勸說太祖不要出兵南唐兩次出使汴梁,他口舌如鋒,言詞如劍,差點兒弄得太祖下不了臺。而張洎則在金陵被圍時自修蠟丸書向契丹求救,如若事成,宋軍可要大費一番周折方能取下金陵,說不定損兵折將也未必能取勝。所以太祖對他們二人很有幾分惱恨。

  待一一封完眾降臣之後,太祖忽然厲聲喝道:

  「徐鉉,你知罪否?」

  徐鉉一愣,即刻回過神來,上前一步,跨出隊列,從容對道:「臣知罪。臣為江南大臣,未能為國盡忠,致使國家破滅,罪當該死,不用再說別的罪錯了!」

  宋太祖一聽,暗暗稱奇,對徐鉉的膽識和忠心大為賞識,當下按下徐鉉不問,轉而責問張洎:「大膽張洎!李煜倔強不朝,抗命不遵,都是你等教唆的。

  我軍圍攻金陵時,你居然自修蠟丸書向契丹求助,你可知罪?」

  張洎雖平時迂闊酸腐,對李煜倒是忠心耿耿,當下神色自若地向太祖頓首道:「臣昔為江南宣政院副使,理當盡忠其主。當其危急之際,為了保全家國,有什麼計策不可以想的?臣所作的帛書很多,向契丹作的蠟書,不過是其中的一封罷了!若陛下以此定臣之罪,臣死得其所矣!」

  張洎素有文采,這番應對,說得慷慨激昂,沒有一點懼怕畏縮,聽得太祖十分贊許。他沒想到,李煜懦弱無能,卻還有如此忠介不二的忠臣,心中很是感慨。當下當著群臣的面讚揚徐鉉、張洎道:「卿等皆忠臣也!朕不加罪於你們,現在你們臣事我,也要像往日侍候李煜一樣盡忠啊!」說完便封徐鉉為太子率更令,張洎為太子中允並賜坐。

  宋太祖的這一項召見和分授官職,是後主與他的兄弟及臣下最後一次聚首。從此後,大家都各就各位,分別就職去了。後主的官爵是虛位,是領俸祿而沒有職權。他被安置在「禮賢宅」中,宅外有朝廷兵士看守,不能擅自與外人接觸。其實他是被軟禁了,仿佛高級囚徒一般。

  後主由帝王之尊一變而為階下囚,真如從天堂掉進地獄一般,其生活之悲慘,心境之淒慘,心境之淒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太祖怕他不甘作劉禪,怕江南舊臣聚在一起議論恢復家國之事,因而根本就不讓他們有相聚的機會。李煜滿腔愁苦,無人可訴,自是更加愁腸百結,寢食難安了。自成降虜以來,他被幽禁於禮賢宅中,無事可做,終日面對的只有自己的心靈,這讓他有的是時間去剖析自己的過去,回憶以往的歲月,懷念故國江南。而這一切又正如他自己詞中所說的那樣「往事只堪哀」,思前想後,他的心中只有愧悔及對以往的無限留戀。愁苦既無人可訴,那就只有自我排遣了,可是只要頭腦清醒,此等亡國滅家之恨,如何能夠淡忘?罷,罷,罷,不如借酒澆愁,一醉如睡,萬事皆拋。於是後主終日執杯痛飲,酩酊大醉,以此消磨時日。可一旦酒醒,又陷入更深的悲愁之中。

  後主內心本就苦不堪言,何況還要承受來自太祖及群臣的明諷暗譏?宋太祖趙匡胤出身寒微,是一介武夫稱帝尊,他的個性與後主是格格不入的,所以雖然對後主沒有多加論罪,以示寬大,但對他不肯入朝一事一直耿耿於懷,難以完全諒解。他自滅掉南唐後,迅速吞併了吳越,實現了一統江山的宏圖。功成名就之人,難免心高氣傲,何況他貴為萬里錦繡山河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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