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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有時閑極無聊,太祖便宴請群臣,談笑作東。他素聞後主才名,每逢這時,定會邀請後主前來談詩論詞助興。後主不敢不去,去了也不敢不談,而一旦談開了,以他一顆赤子之心,往往就詩論詩,不計其他。

  所以通常是縱橫開闔,旁徵博引,大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勢頭。太祖心有所忌,時不時地便會把話題蕩開去,暗暗地用他喪國亡家的心痛來刺激他。比如有一次,當後主與宋朝諸大臣談詩論文正起勁時,宋太祖冷不丁地一聲大笑,說道:「卿真不失為一翰林學子也!」言下之意,你李煜文采過人又有何用,最多只能在我手下作一名翰林學士罷了。後主心知肚明,可人在屋簷下,不由你不低頭啊!只有打落牙往肚裡吞,暗自傷神,而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歡喜的感恩樣子,不敢有絲毫不滿的表現。

  宋太祖雖然不能完全釋懷後主過去對他的「不恭」,到底他也是一位開明君主,頗有明主風範,並沒有過分的難為後主,只是有時有意無意地揭一揭他的傷疤以滿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而已。可是就在後主投降的當年秋天,他就去世了,由他的弟弟趙光義繼位,稱為太宗。太祖之死,有些不明不白,有很多猜測,其中說得最多的是龍帳斧影之說,認為是趙光義為早日奪得皇位而用斧頭殺死了睡夢中的兄長,不過這也只是一種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趙光義的為人,就遠遠不及其兄趙匡胤了,他自登位以來,兄弟侄子,相繼莫名其妙的去世,據說都是他一手炮製的,怕他們危及他的皇位。對於自家骨肉尚且如此,對於外國降君就更不用說了。他登上龍座時,按慣例實行大赦天下,後主也因此而被去掉了帶有侮辱性質的「違命侯」的封號,進封為隴西公。

  官位是增加了,但實際待遇並沒有任何改善,反而有所下降。在太祖時,因後主天天飲酒,太祖憐他際遇,特地每日給他供酒三石。趙光義繼位後,下令停止供應。多虧有朝臣為後主求情說:「不讓後主飲酒,他該如何度日?」太宗這才答應繼續給後主供酒。

  後主自幼奢華慣了,靠宋朝的俸祿度日,自然入不敷出,難以為繼。江南帶來的金銀珠寶本就不多,大部分還貢獻給了普光王寺,帶到汴梁的就更少了,用了一些時日也就花光了。後主只好忍辱含垢地向太宗訴貧,太宗無奈,很不甘願地下詔增加後主的月俸,並賜給銅錢300萬。心裡卻十分嫌惡後主不知足。

  宋太宗趙光義的心胸雖窄,倒也懂得風雅,頗嗜好讀書,文采亦不俗。經常寫詩著文,研習書法,召群臣與他唱和。可他卻不懂以文會友,也不會尊敬文人。後主雖文采過人,詩詞書畫均可傲世,卻因不幸淪為降虜而得不到太宗的絲毫賞識憐恤,而是經常被他貶損,譏諷。一日,趙光義聞說崇文院建成了,便傳旨讓後漢降王劉鋹及後主等一同前往觀書。來到崇文院禮賢館內,趙光義指著館內收藏的李煜舊日藏書說:「據說你在江南喜歡讀書,這些書大多是你的藏書,不知你自歸順以來,是否經常來這兒讀書?」後主驟然面對這些舊日愛物,而今淪為他人之手,酸甜苦辣,諸般況味一起湧上心頭,正難以自持間,又聽得宋太宗別有用心的發問,真是五內俱焚,尷尬得恨不能覓個地縫鑽進去,哪裡還能回答?而且這樣的問題,又該如何回答?

  觀書的事使後主深感太宗的陰毒不仁,他自此更加惶恐,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怕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至此,他才算徹底理解了南漢降王劉鋹自降宋後,為了保全身家性命,故意裝傻賣癡,對宋太宗的曲意奉承,自貶自損,以討得太宗的歡心。同時,後主也原諒了三國時蜀漢降王劉禪「樂不思蜀」的癡傻。降王的日子不好過呀,無論你怎樣自甘階下,俯首稱臣,還是不能取得對方的完全信任,時時刻刻對你的言行加以監視,以防你思謀東山再起。稍有言語失當,便可能被誤解為藏有禍心,從而惹來殺身之禍。念及此,後主毛骨悚然。他想到自己整天喝得昏昏沉沉,倘若不小心在表疏中出了差錯,那可不是引火燒身嗎?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己迫切需要一位諳熟禮儀,精通文字的親信舊臣為自己處理奏章表疏,以防自己醉中出錯,授人以柄。於是他向太宗上了一道表,陳述自己的請求。這一次,宗太宗居然大為開恩,准許了他的請求,令徐元楀以光祿寺丞的頭銜,潘慎修以右贊善大夫的頭銜,為李煜處理官方文件來往。李煜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稍稍放了下來。

  官方文件有人打理後,後主就去了一大牽掛,但寄人籬下為俘虜的痛楚卻依然揮之不去。宋太宗比太祖對他的限制更嚴,根本就不讓他與外人尤其是江南舊臣接觸,也不能自由外出,於是他就只有終日蟄伏在禮賢宅裡面了。禮賢宅是當年太祖專門為他賜造的,從外部建築到裡面裝點,亭臺樓閣,水榭園花,差不多全是按照金陵皇宮的樣式造的。太祖這樣做的用意,是想讓後主像當年的劉阿斗一樣甘居汴梁,「樂不思蜀」。可是後主面對此情此景,睹物傷懷,更加思念江南故國,在庭前樹下,或花園小徑中徘徊。滿腔悲苦,無人可訴,真真是柔腸寸斷,無從寄託。

  初春的一日,後主像往常一樣地來到花園中,毫無目的地在園中漫步。園中牡丹、芍藥,朵朵鬥大,鮮豔無比,群群蜂蝶繞著花兒上下翩飛,嚶嚶嗡嗡地忙個不停。其時陽光燦爛,葉翠花豔,蜂蝶翩飛,香氣四溢,一派鬧春景象。後主那沉鬱的心似乎也被這明媚的春日感染了,眉頭不覺舒展開來,精神稍舒地開始專注地欣賞起牡丹芍藥來。他一邊踱步,一邊賞花,時而左顧,時而右瞥,似乎又回復了舊日風流才子的真面目了。忽然眼前一亮,幾朵碩大無朋的芍藥擋住了他的去路,芍藥粉白嬌嫩,觸手可破。後主欣然駐足,欲待仔細觀賞。可此時,他腦中忽然跳出了一首詞:

  金釵雀,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夜來漏更殘。

  這首《更漏子》是他尚在江南時為小周後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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