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鐵雲笑道:「我寫《老殘遊記》,初時不過是為了連夢青換些錢養家活口,本無宏篇巨制的規劃,興到即寫,寫了隨手塗改過了便不再看,有時不免在小說中發些牢騷,罵了「北拳南革」,或是賣弄太谷教中學問,弄得連篇累牘,盡是玄虛荒誕之言,叫人難摸頭腦,未免美中不足。二十回後續寫的九回,更是遊戲文章,寫了陰間地獄,閻王小鬼,和犯了口過而受酷刑的罪人,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咒駡那些對我造謠誹謗罵我是漢奸的冤家對頭,寫到後來自己也覺沒有意思就中斷了。不瞞你說,我做事沒有常性,寫小說也是如此,後來雖然又動筆寫了外編,以「堂堂塌,堂堂塌」開頭,嘲諷新舊社會交替中的可笑現象,可是一回亦未寫完就擱筆了。我非小說家,沒有曹雪芹寫《紅樓夢》那樣孜孜不舍的非凡毅力,和一絲不苟的嚴謹精神,我的小說或可與前人較一日之長短,但是本來就不曾正正經經定下心來寫書,前二十回中的第十一、十五、十六、三回還是光緒三十一年去東三省時在瀋陽小客棧中補寫成的。倉促可知。所以我的書成不了永垂宇宙的不朽巨著,我劉鐵雲有自知之明,不過以半吊子小說家終其身罷了。

  前二十回已經有了單行本問世,銷路很好。擔心有了前二十回的虛譽,兒孫輩抵不住社會的期求而將後九回和「堂堂塌」也都拿出去付印,那只會畫蛇添足,反而損害前二十回給讀者的良好印象,我若在場,必定大喝一聲:「住手!」可是現在無能為力了,誰知道身後的事呢?」子穀道:「那麼你就索性將後九回一概推翻,正正式式地定下心來重寫,現在有的是時間,還會像去瀋陽時那樣匆忙?」

  鐵雲笑道:「人也怪,一鼓作氣,凡事可成,再而衰,三而竭,就勉強不來了。原來心中有牢騷,所以下筆千言,無非罵人,如今毓賢、剛毅之輩已死,要罵就罵袁世凱,可是黃三先生和毛公都勸我不要怨天尤人,今後決計不罵人了,所以小說也寫不出來了。」

  子穀大笑道:「吾兄真是妙論,原來你的小說是罵出來的。」

  鐵雲道:「小說不寫,我卻有事作。這裡地處邊陲,缺少良醫,萬一我輩中人得了病,無人能治,豈不糟糕!我本來就懂些醫道,想乘此閒暇鑽研醫術。子衡從杭州帶來的那套浙江書局善本石印版《二十二子》中有《黃帝內經》是學醫者的重要入門書,我已借來看了,準備再到書坊中搜羅些醫書來研究,就不會覺得無事可幹了。」

  子穀笑道:「很好,不但自己有病可治,還可以掛牌行醫救人。」

  於是鐵雲從書坊中陸續覓購了《金匱》《傷寒》《醫宗全鑒》等重要醫書,想不到烏魯木齊離內地數千里,竟也能買到這許多好書,可見商販無遠不至,人能生存在世,是少不得商人的。從第二年正月開始,鐵雲朝夕研讀這些醫書,究竟原有基礎,很快就融會貫通,並且手癢起來,也想寫一部系統敘述中國醫學的著作,以供世人借鑒,名為《人命安和集》。

  這中間,赦書陸續下來,高子衡首先蒙赦回轉內地去了,想來下一批就輪到鐘、高二人,鐵雲也有生還的希望了,因此更加勤奮地趕寫醫書,作為流放新疆的紀念。

  看看到了這年七月初七那晚,頭一卷即將完成,這一夜,鐵雲伏案疾書,時間太久,頭中覺得一陣陣發麻,開始頭暈起來,眼看沒有多少字就完卷了,他是個性急的人,不願再留到明天,便忍住頭暈繼續奮力書寫,聽見街上更夫敲了二更,又敲了三更,李貴催了幾次猶不肯睡,李貴卻已伏在桌邊睡熟了。敲了四更,燈油也快燃盡了,方才草草完卷。鐵雲擱下筆,只覺頭暈得厲害,閉上眼歇了一會,稍覺好些,便站起身推醒李貴,高興地喊道:「李貴,老爺已經寫完頭一卷了,你還在睡大覺!」

  李貴揉了眼咕嚕道:「還有四卷哩,就這麼高興!」

  鐵雲笑道;「你懂得開頭難嗎?開了頭,寫順手了,以後就快了。」

  李貴望著鐵雲神采飛揚的臉龐,忽然驚呼道:「老爺,您的臉!您的臉!臉上通紅發亮,好怕人!病了嗎?」

  鐵雲摸了摸臉道;「有些發燙。」取過鏡子照了一下,說道:「是有些嚇人,頭也暈,恐怕熱血上沖了,我體胖,要當心中風,趕快睡吧。菩薩保佑,不能在新疆得病!」

  李貴埋怨道:「勸您早些歇息,不聽,一定要弄出病來,怎麼得了?」

  鐵雲笑道:「別嚕蘇了,我不是就睡了嗎,你也快去唾吧,反正不上衙門,明天遲些起來。」

  鐵雲躺到炕上便覺暈暈糊糊,昏昏沉沉,頭重得厲害,心裡有些發慌,「莫不是真的要中風了吧?」他捧了頭喃喃祝禱道:「值日星君,夜遊神,普天諸佛幫個忙吧,弟子還有好多心願不曾了卻哩,再給我幾年陽壽,讓我回到內地再做一番事業。那時候,辦洋務成了人人追求的時尚,不再有人罵我漢奸,罵我勾結外人,貪贓枉法,反而譽我為洋務先驅,識時務的俊傑,而且比李中堂、盛宮保他們更大膽,更開放,更直接了當,更有利於國計民生,若是我現在就一命歸陰,此恨綿綿,將無法彌補了。再則我對不住若英,至今愧疚於懷,祈求能夠回到淮安向她負荊請罪,倘若今晚兩眼一閉,離了人世,只能遺恨無窮了。我也想續寫《老殘遊記》,將後九回殘稿付之一炬,重新精心執筆,認認真真像像樣樣地當作小說來寫,可能會比前二十回更為精彩,如果此願不能實現,那也只有抱憾終天了。過往仙神聽到了弟子的祝禱了吧,寬恕我這一生的荒唐放肆,且許我完了諸種心願再閉眼吧,那時我將心悅神怡地永別塵世而毫無遺憾。」

  鐵雲迷迷糊糊,不知什麼時候入睡了。次晨醒來,陽光已經燦亮燦亮地射進屋中,摸出枕下打簧金表,已是上午十點了,趕緊一躍而起,不料用力過猛,頭又暈,下了炕,一個趔趄,骨咚一聲如泰山崩頹般重重地摔倒在磚地上。若在平日,一翻身就爬起來了,可是只覺天旋地轉,四肢不聽使喚,想喊卻喊不出聲,一刹那間便失去了知覺。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李貴推門進來,見主人跌倒在地,大吃一驚,喊聲:「老爺!」慌忙上前扶了起來,誰知一鬆手又倒了下去,李貴詫異道:「老爺,您怎麼了?」卻沒有回答,兩眼直勾勾地,口角流涎,眼中淒淒地流下淚來。李貴大叫道:

  「高老爺快過來,咱老爺中風了!」

  子谷聞聲大驚,急忙趕了過來,見鐵雲這個模樣,駭然大叫道:「果然是中風了,天啊,昨晚還是好端端的!」趕緊與李貴合力將鐵雲抱上了炕,可是鐵雲已經全無知覺,子穀摸他手腕寸關尺部,找不到脈處,細聽心音,似有若無,子穀驚慌道:「李貴,不好了,你家老爺恐怕沒救了,快找醫生來看!」

  李貴不信,也抓起主人的手想按脈膊,只覺主人的手冰涼冰涼,李貴大哭道:「高老爺,咱老爺果然不行了,請醫生來不及了,咱馱他去找醫生!」

  子穀又用手在鐵雲鼻前試了好一會,嗚咽道:「李貴,不中用了,你家老爺一點鼻息也沒有了,他……他過去了。」

  鐵雲終於抱恨而死了,時為光緒三十四年七月初八日,終年五十三歲。

  李貴抱住主人大哭道:「老爺,您醒醒,您沒有走,您一定還活著,快醒醒,莫急壞了李貴。咱主僕兩人相依為命,您不能死,您要活!老爺,家中還有老老小小一大群哩。他們不能沒有你,您要活下去啊!」

  當證實主人確實已死時,李貴大哭道:「老爺,您在開封大相國寺救了咱,跟了您三十幾年,您不在了,咱也不要活了,跟了您到陰間去服侍吧。」

  說罷,哭著叫著,一蹦多高,扼住自己喉嚨,跳著腳,只想自盡。子穀拼命勸他,扳他的手,泣道:「李貴,你家老爺不在了,你若死了,誰來料理後事?」

  李貴清醒過來,可是一腔悲痛無處發洩,他咆跳著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臂,想殘傷自己的身體以表示對於主人的忠誠哀悼,鮮血從臂上淋淋地滴了下來,和著李貴大顆的淚水淌了一地。子谷慌忙從李貴口中搶出了這條臂膊,李貴發瘋似的又去咬另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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