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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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軍士兵們猶然怒氣不息地咒駡著將李貴趕上了兵艦,收去舷梯,鳴響了幾聲汽笛,福安艦啟錨了,大章含淚向漸漸移動的船上奔著叫著:「爸爸,爸爸!」 鐵雲點了點頭,「總算有一個兒子為我送別了。」忽然歎了口氣,想起了古人說的「虎父犬子」!他的感激的視線移向親家程恩培,不斷向他擺手,也帶著一番歉疚,是他心血來潮的主意,把太親翁程文炳也捲進了一場無休無止的官司中。——鐵雲充軍之後,陳瀏為了浦口沙地繼續和程文炳打著官司,直至清朝覆滅。 福安艦又響亮地鳴了幾下汽笛,掉頭鼓浪前進,直向上游漢口駛去。濤聲低咽,岸柳遠去,鐵雲終於離開了生於斯長於斯的江南大地了。 四十九 駝鈴聲聲,雪山綿綿,劉鶚來到烏魯木齊 鐵雲抵達漢口以後,改由湖廣總督督標親兵押送,取道陸路北上,然後由河南、陝西巡撫派兵接差,直押送至甘肅境內。八月中秋前一日抵達平涼,發了一信給揚州卞德銘,八月二十七日來到省會蘭州。同時抵蘭的除了李貴外,還有次子大黼,他乘船趕到漢口,追上父親,可是押送的巡警不許父子交談,只能遙遙瞻望父親憔悴的顏色。鐵雲見到了大黼,稍稍得到了安慰,畢竟尚有父子之情。抵達蘭州之後,大黼去藩台衙門稟見岳父毛慶蕃,這時慶蕃已實授甘肅藩司,是紅頂子的二品大員了。大黼哭訴父親遇禍,押送新疆戍邊,已到蘭州來了,懇求岳丈設法營救。慶蕃歎道:「你父親不聽吾言,以致惹下大禍,只能先去新疆,以後再看機會設法。你就留在蘭州吧,不要再跟了父親西去了,去亦無用。」 當晚慶蕃先差家中老僕帶了兩名藩衙親兵前往鐵雲歇宿的旅店,向平涼府的押送委員打了招呼,說是少刻本省藩台大人前來探望親友,委員點頭哈腰,哪敢不依。過了一會,慶蕃換了便服,帶了大黼乘轎來到,李貴上前請了安,嗚咽道: 「大人,我家老爺受苦了。」 慶蕃歎息道:「李貴起來吧,你也辛苦了。」 鐵雲在房前門口迎接慶蕃,兩人原是不拘形跡的少年知己,如今一個是赫赫二品大員,一個是充軍的欽案要犯,地位天懸地隔,若非慶蕃書生本色,不畏人言,不忘故舊,兩人本是不可能再相會的。鐵雲一躬到地,唏噓道:「實公,慚愧,慚愧!簡直無顏相見了。」 慶蕃扶起鐵雲,惻然道:「鐵雲快別如此,進屋去談吧。」 大黼上前給父親請了安,鐵雲道:「很好,你也來了,蘇州夫人好嗎?」 大黼涕淚滿面,哽咽道:「夫人接到電報,當時就昏過去了,醒來終日哭泣,要尋短見,雖然勸住了,卻飲食不進,臥床不起,哭哭啼啼,說是生不如死。所以兒子遲了幾天才趕到南京,來不及跟爸爸一起走。」 鐵雲歎道:「難為你一番孝心。你出來時家中沒有人來抄家吧?」 「沒有。」 「謝天謝地,還算不幸中的大幸。不要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嗎?你不要跟我到新疆去了,犯不著父子兩人一同受苦。」 慶蕃也道:「是啊,我已吩咐大黼留在蘭州了。」 慶蕃的老家人押了飯莊夥計挑了兩擔酒菜來到旅店,一擔酒菜擺在客堂中,由老家人和李貴陪了委員和押送的差人飲酒,藩衙親兵也被拉來同飲。既為委員接風,也是餞行,因為他們明天就回轉平涼府,由陝甘總督督標親兵另行押解了。還有一擔酒菜送進鐵雲客房,由兩位老友對酌,大黼在旁侍候。 慶蕃舉杯道:「鐵雲遠來不易,為老友重逢滿飲一杯。」 鐵雲飲了酒,苦笑道:「說來愧煞,若不是得罪了朝廷,恐怕是很不容易在蘭州相見的。」 慶蕃夾了一筷魚腹給鐵雲,說道:「黃河鯉魚肥而嫩,是有名的美味,過了蘭州就嘗不到了,因為黃河由南向北去了。」 鐵雲黯然道:「春風不度玉門關,何況黃河鯉魚!可恨袁本初不知怎麼和我結下了冤仇,對我下了如此毒手!」 慶蕃:「莫怪袁宮保一個人,你做的許多事都值得推敲,我不是已經勸告過你多次了,你的思想敏銳,見解超群,凡事為天下先,勇氣可嘉。可惜膽略有餘,端謹不足,不守規矩,蔑視朝廷,與洋人交往過密,難免有逾越國法民情的地方。譬如擅賣太倉米,當然犯了朝廷的大法,聯絡朝鮮人私運東鹽,更是萬萬不可原諒,為福公司代買浦口地皮也是國法所不容許,當然惹惱了朝廷,惹怒了江浦縣的士紳,如今不是一二大臣和個別鄉紳和你過不去,而是國人皆以為非,怨不得誰和誰,平心靜氣想一想,反躬自省,就不會怨天尤人了。」 鐵雲默然了一會,說道:「大概是我錯了。黃三哥也寫信告誡我:「怨天尤人,倒行逆施,君子之所不與也。」你們二位都這麼說,看來是我錯了。」接連吃了兩杯悶酒,忽然仰天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如今世上人人畫地為牢,蹲在無形的圈圈中,循規蹈矩,奉公守法,或者老成一點的,雖則隨心所欲而猶能做到『不逾矩』,就是不越過孔老夫子和歷朝皇帝為我們劃定的這個圈圈——尊祖,守道,在朝為忠臣良吏,在家為孝子賢孫。而我卻如一匹野馬,偏偏要跳出這個圈圈,盡往廣闊無涯的天地中去闖蕩。我以豪放曠達不守規矩敢為天下而自豪,視那些碌碌一生,從娘胎中來到黃土中去的凡夫俗子為大成先師和國家大法的奴才,于國無益,於世無補,我之所以不被世人所容,也就是不免避免的了。鴉片戰爭以後,國勢積弱到如此地步,李中堂提倡洋務,辦海軍,正是為了富國強兵,為炎黃子孫在世界列強虎視眈眈之下爭得一席自強生存之地,可惜甲午一戰,接上去是庚子之亂,他齎志以沒了。當此國家危險萬狀的時候,汲取洋人的資金技術以發展我國的經濟,趕上時代潮流,尚可以為垂亡之人注射一針強心劑,振作精神,恢復元氣。可惜世人不理解我,罵我是漢奸,是貪利枉法之徒,是一匹害群之馬。也許我有違犯國法之處,可是我的心地是善良的,我的願望是無私的,大概是我跑到時代的太前面了,安然蹲在圈子裡面的正人君子當然看不順眼,罵我野,罵我荒唐放肆。他們怕我這匹害群之馬再闖回圈子裡去盅惑人心,煽動大家都跳到圈子外面去遊蕩,索性遠遠地把我充發於萬里之外,再不認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好像從此圈子裡的世界就太平純潔無事了,哈哈,當然我就非到新疆去不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圈了裡罵我趕我的人很多很多,何止袁本初一人,我卻以為是他一個人和我結冤,算來算去又沒結下冤仇的地方,真是太傻了,哈哈,太傻了!」說罷又接連豪飲了兩杯,大笑不止。 慶蕃瞅著鐵雲悲憤失常的神態,心中難過,說道:「鐵雲,圈子裡也有頭腦清醒的人,可不要把世人一概都罵煞了。」 鐵雲愕然望著慶蕃,醒悟道:「該死,該死!我只圖發洩心頭的苦惱,不想把好人也帶進去了。來,表示歉意,飲此一杯!」 慶蕃飲了酒,勸慰道:「鐵雲,你的心情我理解,受此大禍,遠戍邊疆,誰能承受得了,可是也不要太消沉了,憂憤傷身,而強壯的身體現在對你是非常可貴的。所幸再過三年就是皇上四十大壽,願你逢凶化吉,否極泰來,將來遇赦回鄉,還可以安度晚年。」 鐵雲淒然道:「以我的身體,支持三年毫無問題,可是諭旨處分定的是永遠監禁,恐怕我將老死玉門關外,一輩子不得再聞江南絲竹之聲了。」 慶蕃安慰道:「這也不見得,老弟究竟不像瑞郡王那樣犯了滔天大罪,引來了八國聯軍,幾乎斷送了大清江山。以你之罪,判了永遠監禁是太重了些,將來只要再走慶親王的路,在北京活動一番,還是有可能赦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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