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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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大縉帶了水果點心到東和洋行來,高興地問道:「爸爸,報上的上諭看到了吧?有了這道上諭大概可以沒事了吧?」 鐵雲道:「天恩高厚,實在是喜出望外,然而這些日子的消息變化太大,也許還有意外風波,不能不防。」 次日接黃葆年來信,他已知道鐵雲受驚,甚為懸念。——因為李貴曾去蘇州向安香夫人傳遞過消息。所以信中諄諄告誡:「蒙難艱貞,負罪引慝,君子之所與也。怨天尤人,倒行逆施,君子之所不與也。嗚呼,豈獨君子不與也哉,天將厭之矣。」意思是勸鐵雲反躬自省平生的不是處,引以為戒,切勿怨天尤人,不知悔改,那就不可救藥了。鐵雲將信反復看了,歎道:「老夫子苦口婆心,菩薩心腸,要引度我同登極樂世界,可是我不知自己錯在哪裡,怎麼改呢?」但老先生的好意不能逆卻,於是提筆寫了覆信,口是心非地寫道:「謹拜受命。」 不料才隔兩天,盟兄王孝禹以南京發來僅有一個「急」字的密電,是雙方事先約好的告警暗號,又把鐵雲嚇了一跳,立刻發電詢問:「除報載明發諭旨外,是否尚有密諭?」晚間接孝禹來電:「聞有拘捕之說。」鐵雲推測可能和鄭永昌一樣,也是誤傳,並不放在心上。誰知緊接著馬貢三從南京來,見了面就說道:「陳瀏可惡,又告到郵傳部了,已經行文兩江徹查,這是王觀察(王孝禹)抄錄下來的陳瀏稟稿,軍門已經看過了,十分厭惡。您看怎樣對付?」 鐵雲看也不看,撂到一邊,說道:「不睬他,反正是一派胡言,請告軍門八個字:「有戰無和,有勝無敗。」請他派一營人去沙洲上紮下營盤,看陳瀏還能來搶。無論哪個國家,斷無白占人家土地的事。兩江有端午帥主持公道,決可無虞。」 貢三也道:「是啊,制台很討厭陳瀏蠻橫糾纏,不會讓他得逞的。」 貢三過了幾天回南京去了,鐵雲見風聲漸息,搬出了東和洋行,一番虛驚過後,仍然過著風流放蕩的生活,又與桂芳閣大花(花鳳仙)「呶呶終夜」了。 若英於這年二月接到兒子大縉從上海來信,說是父親受了一場虛驚,曾去日本東和洋行避了十幾天,現已安然無事。信中含含糊糊,未曾說明詳細原委,但是若英料想以鐵雲平時肆無忌憚的行舉,得罪朝廷的事,必然非同小可。他在淮安家鄉的名聲並不太好,有人贊佩他有辦法,在外面發了大財,過著闊綽豪侈的生活;有那妒忌的人卻說他發的是漢奸財,不然,在庚子那年,剛中堂怎麼會上奏摺以通洋賣國的漢奸罪緝拿他?若不是他那時住在上海租界,若不是剛中堂死在從太原逃到西安的半路上,劉鐵雲還能活到今天嗎?還有光緒二十九年浙江留日學生為了保全浙江礦產和鐵雲在《浙江潮》雜誌上打筆墨官司,登了《劉鐵雲欲賣浙江全省路礦乎?》等好幾篇攻擊劉鶚的文章,早已傳遍了鎮揚淮安,可見他在外邊的胡鬧。若英越想越為鐵雲擔憂,她與鐵雲已無感情可言,可是夫妻一場,恩恩怨怨,究竟千絲萬縷,怎能一刀割斷得清?況且萬一鐵雲出了事,充了軍,抄了家,丟下一家幾十口人如何生活下去?蘇州那個鄭氏至今沒有生育,聽說嬌氣得很,只會彈琴吹笛,不會當家,若是大樹倒了,這個女人無依無傍,恐只能依靠她的接濟維持生計了,她縱然不情願,也不能看著她餓死。除了鄭氏,還有茅氏、王氏兩房,這一副重擔都落在她的肩上。蘇州、上海兩地,鐵雲手中只有浮財和古董,房地產都在淮安,想到這裡不禁合掌禱告,「求菩薩保佑淮安的房產田地無事吧。」 她靜下心來默默冥想,有朝一日,抄家的官員臨門,如狼似虎的兵吏們把守了前後門,登堂入室,翻箱倒櫃,黃金珠寶,銀錢衣物,一半沒收,一半擄進了他們自己的腰包,剩下來的東西,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了,還談得上值錢的古董字畫。想到這裡,不覺一陣寒顫,便命小丫頭去將女總管耿蓮喚來,掩上房門,輕聲歎息道:「耿蓮,二老爺恐怕要出事了,現在雖然還沒有拿人,風聲傳得很緊,今年正月就到上海日本洋行去躲了十多天,可見情況不好,恐怕出事也只在早晚間了。出了事,八成還會抄家,不能不防,房產田地是搬不動的,只能聽天由命,所有二老爺名下的存款和家中值錢的東西,都得事先有個安置,這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只能和你商量。」 耿蓮思索了一下說道:「太太放心,這事包在我和我那男的身上,一定做得妥妥帖帖,萬無一失。」 若英噙著淚水,撫著耿蓮的手說道:「耿蓮,你與我相處三十多年,和我的親妹妹一樣,可以無話不談。我現在五十歲了,和二老爺分居了多年,本以為可以安安靜靜了此殘生,不料衰年暮景還要看到家裡人受罪,也折磨我的心,不得安寧。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我和你商量的辦法,無非為了保持劉氏二房一份元氣,免得子孫挨凍受饑,孩子們不應為了祖上的過失而受苦。可歎我還是看不穿,是前世欠的債沒有還清吧。」 耿蓮安慰道:「太太別難過,二老爺喜新厭舊,好似一場熱熱鬧鬧的筵席,熱鬧過後也就散了。淮安家中幸虧有你這棵大樹遮蔭,你的功德,他現在還不覺得,大概要等到出了事,全靠你支撐整個門庭,才會明白過來,所謂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已經遲了。別管他了,這個人荒唐一生,不是我咒他,實在罪有應得,讓他去受苦吧,你歸你安安靜靜守在淮安家中,只當沒這回事」 若英淒然歎道:「耿蓮,我能做到這一點嗎?」 四十七 鐵雲被捕 鐵雲度過了緊張的早春,不再有其他不祥的消息,看看平安無事,心放寬了,膽也壯了,依然僕僕風塵滬寧道上,正式在南京成立了三洲地皮公司,高價出售沙洲地皮,買地的人居然也有,鐵雲和程文炳都興頭得很,好比推牌九的賭徒,翻出一對天牌,以為天大地大,必勝無虞,壓在浦口江心洲上的這一寶算是壓准了,一本萬利的日子不遠了,除非莊家能翻出一對至尊寶來,壓倒他的天牌,可是鐵雲玩了幾十年牌九,也不曾見人拿過一對至尊。 五月之後,鐵雲帶了李貴常住南京辦事,秦淮河中以船菜船妓聞名的畫舫和釣魚巷深處銷魂蕩魄的妓院,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 天氣漸漸炎熱了,南京是座出名的火爐城市,六月初頭上驕陽如火,眼看就交小暑了,熱得桌椅板凳燙手,白天一點風絲絲也沒有,鐵雲身軀肥壯怕熱,叫苦連天。李貴是北方長大的,尤其不耐酷暑,整天汗淋淋地打著赤膊,有客來了,才匆忙套上汗褂。李貴這一年也有四十三歲了,鐵雲幾次欲為他成家,他都嫌這嫌那,至今還是光棍一條。 六月初四晚上,稍稍有了一陣陣的涼風,據說是從海上吹過來的。電報局總辦王孝禹在這難得的涼意中,突然驅車來訪。他現在是制檯面前的紅人,白天上衙門,靴帽官服,前呼後擁一大群,今晚只穿一件月白色杭羅長衫,未帶隨從,親自叩開大門,問李貴道:「你家老爺在家嗎?」 李貴正在院子裡揮扇乘涼,懶得去取汗褂,赤了膊來開門,見是老爺把兄,慌忙請安道:「寒磣,寒磣,老爺在家哩。」 鐵雲未帶家眷,只租了一座可以對外出入的別院,三間北屋,兩間廂房,一座庭院。孝禹正欲進內,李貴忽然攔阻道:「別,別!」於是拉直了嗓門喊道:「老爺!有客!王大老爺來了!」 孝禹皺眉道:「傻李貴,我有要緊事,別汗淋淋地攔住我。」 李貴做個鬼臉道:「不瞞您老人家,我家老爺也正打著赤膊在院子裡乘涼哩。」 孝禹好笑道:「不要緊,我在家中也歡喜赤膊。」 只聽見鐵雲在裡面喊道:「孝哥進來吧。」套上白紡綢褂褲,一邊扣著鈕子,一邊迎了出來,匆忙中,還赤了一雙腳,踏著草拖鞋,說道:「孝哥,大熱天勞您出門,快寬衣,就在院子裡納涼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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