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九六


  四十五 浦口買地事件的較量

  馬貢三從南京來信,說是已和陳瀏談過兩次,對方口氣甚硬,非要買地五百畝不可,已經無法再談下去,請鐵雲早作打算。鐵雲大怒,將信扔在一邊,罵道:「王八蛋!竟敢太歲頭上動土,敲我的竹杠,讓他去做美夢吧!有程軍門在,有地契,有執照,能奈何得我!」

  四月十九日是大紳與羅振玉之女孝則的婚期,昌壽裡正巧另有一幢石庫門二層樓房召租,鐵雲租了下來作為新房,因為在成都此路之東,稱為東宅。瑞韻帶了十三歲的女兒龍寶過去同住,鄭氏安香則偶或由蘇州來上海安慶裡小住。到了大紳婚期那天,迎親隊伍熱熱鬧鬧地迎了新娘進門拜堂成親。鐵雲為此忙碌了好多時候,便把陳瀏索地那段不愉快的事丟在腦後了。

  如此擱到五月,高子穀回京後來信,說是:「王中堂抱病告假多日。聽稚夔說,老人家已是七六高齡,每日進宮入值軍機,在太后面前一跪半日,渾身骨頭酸疼,難以支持,有一次久跪起立時,腿腳麻木,絆了一跤,跌倒在御前。太后說:「王文韶究竟年紀大了!」老人家聽了很難過,第二天就抱病告假,並且遞了乞求免值軍機的摺子。太后給他面子,派慶親王前往寓邸慰留,中堂堅決懇辭,大概諭旨不日可下。」云云。

  鐵雲讀了來信,不覺暗暗吃慌,他辦洋務這些年來,許多人與他過不去,全靠王中堂和慶親王兩頂大傘庇護了他。慶親王在庚子之亂後代替禮親王做了領班軍機大臣,軍機處有他們兩尊菩薩坐鎮,劉鶚穩如泰山。現在王中堂告退,慶親王事忙,年紀也大了,又不如王中堂的機敏,萬一照應不過來,被哪一位軍機大臣胡弄了,漏了一道對他不利的旨意下來,可就倒了楣了。他歎了口氣,想道:「凡事小心些,忍讓些吧,不給人抓住把柄,還能把我吃掉?」於是又默默地背誦了一遍諸葛亮在《前出師表》中寫的:「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歎道:「大哥有古人之風啊,臨終之前猶叮嚀我「親君子,遠小人!」說得何其警辟,每一默念,便使我毛骨悚然。最好有人每天提耳問我:「劉鐵雲,汝親君子了嗎?汝遠小人了嗎?」庶幾不會忘卻。」他試著將中外友人排了個隊,看看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排隊下來十分欣慰,因為個個是君子,沒有一個小人。

  他想起了馬貢三的那封信,檢出來又看了一遍,提筆給他回信,陳瀏買地的事囑他再讓一步,最多可售三百畝,王中堂不在位了,還是息事寧人為好。過了兩個月,馬貢三又寫信來,與陳瀏再三討價還價,總算答應只買三百畝,可是土地要揀最好的,指定是九濮洲元字號靠浦口一面狹長的一帶岸線,將來可以造碼頭停泊輪船,這樣一來,就把元字號中其他地畝都和長江北航道隔絕了。鐵雲一邊讀信,一邊喊道「豈有此理!」讀完了信,不禁破口大駡:「混帳王八蛋,哪兒烏龜殼裡鑽出來的這個小小員外郎,竟想爬到我劉某人的頭上來了,簡直無理取鬧!地痞惡棍!王中堂不在位,還有慶王爺哩!看他能把我怎樣?」他把信塞到書屜角落裡,不屑答覆。

  那邊江浦縣城中陳瀏一夥人得意洋洋,以為畢竟從劉鶚口中照原價挖出了三百畝,可見此人還是忌憚他們的,指定要最好的土地,諒必也會讓步,於是一天天的盼望馬貢三給他們帶來劉鶚的答覆,誰知鐵雲在上海優哉游哉,根本不理會陳瀏的要挾。

  這時有兩個外國朋友來找鐵雲,一個是日本籍朝鮮人鄭永昌,曾經在北京、天津做過日本外交官,與鐵雲早就認識了,是個合夥做生意的朋友,攛掇鐵雲與他合辦「海北精鹽公司」,利用渤海北部海鹽煉製精鹽運銷日本。只為自古以來鹽鐵為國家專賣,不容私自販運,中國沿海一帶從渤海灣的長蘆鹽場到兩淮兩浙,都有鹽運使管轄,指定殷實鹽商承包,不容他人染指,惟有東三省官制不全,尚無鹽運使的設置,所以鄭永昌這個精明的外交商人,唆使鐵雲和他一同到東三省去活動,指望謀得盛京(瀋陽)將軍趙爾巽的批准,包銷當地海鹽煉成精鹽轉銷日本,鐵雲認為有利可圖,也不想想國法難容,竟然答應了。

  還有一個是日本古董收藏家田邊,來寓所看了鐵雲所藏字畫古物,非常驚訝,說道:「劉先生收藏了這麼多精品,何不帶到敝國去讓大家開開眼界,敝國淺野侯爵專收貴國唐、宋、元朝字畫,岩崎男爵則以明清兩朝為主,青銅器的收藏以住友氏最富。先生到日本來,我可以給你介紹很多愛好中國古董的朋友,一定會使你滿意的。」

  鐵雲大為興奮,也同意了,不過告訴田邊,年內無暇,要等到明年開春才能去日本,田邊高興地連連鞠躬道:「謝謝賞臉,到時年請先來個電報,一定到碼頭上恭迎。」

  當時的東三省正成為日俄兩國交戰的戰場,鐵雲和鄭永昌不能立刻去活動。因為日本和俄國為了爭奪我東三省權益,從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戰,一直打到三十一年(公元一九〇五年)七月,以日勝俄敗訂立和約而告終,兩國軍隊各自撤回本國,東三省方才恢復了中國的統治,所以鐵雲與鄭永昌約定于九月間成行。他先到天津好友候補道王教禹家中拜訪,兩人都是古董碑帖的愛好者,早在北京時就結識了,當時好友之間往往換帖結盟為把兄弟,他們兩人也交換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海枯石爛,此誓不渝」的金石盟帖,燃燭上香,行了結拜大禮。孝禹年長兩歲為兄,鐵雲稱他「孝哥」,孝禹送了鐵雲唐碑二十二種,作為盟兄的贈禮。有此一拜,兩人關係更是非同一般,日後鐵雲蒙難時,孝禹曾出死力相助,總算不曾辜負了結盟時的誓言。

  九月十二日,鐵雲與鄭永昌在天津擬妥了「海北精鹽公司承銷東鹽合同」,並去日本領事館蓋了見證印章,兩人次日乘火車出關至新民屯下車,當時日軍尚未完全撤退,鐵雲與永昌至當地日軍軍政署見了太田憲兵大尉,送上天津日本領事館的介紹信,取得了沿路通行護照,雇了三輛馬拉大車,每輛車費十二元三毛,在泥濘不堪的路上走了三天,到達瀋陽,由熟人花錢運動了將軍衙門上上下下,先備了稟帖將合同送與將軍過目。又等了七天,方才見到年過花甲的盛京將軍趙爾巽。鐵雲說了來意,爾巽冷冷地說道:「鹽是中國的利權,不能讓與外人。」鐵雲辯論了幾句,爾巽不願再聽,端茶送客。晚上,托衙中幕僚抄出批文:「鹽務為國家專利,察閱所稟各節,於全國課稅諸多窒礙,未便准行。合同發還。」

  鐵雲猶不死心,決定與鄭永昌合作,私運東三省粗鹽出口,托日本翻譯中島覓了一個日本浪人叫作阿部的保護鹽車,經沿海一帶裝船運到朝鮮平壤西南的甑南浦交貨。

  鐵雲於十月初九日回到天津,下榻《天津日日新聞》,他是該報的大股東,有一間臥房是專為他留下的。老友方藥雨交給他南方寄來的一大疊信件,其中一封是羅振玉托鐵雲乘便去北京為他活動學部參事(正五品官,相當於六部郎中)。鐵雲早已聽說政府改革官制,將於十一月設立學部,尚書是滿人榮慶,時間緊迫,是應該進京催促了。另一封是南京馬貢三的來信,關於浦口買地的事,陳瀏催詢再三,並且出言恫嚇,說是若不照辦,將讓劉某人知道厲害,切勿後悔云云。鐵雲怒不可遏,立即給貢三寫了回信:「按原價售地三百畝,已是再三忍讓,仁至義盡。若進一步指定最好的地段,實是無理取鬧,決難從命。必欲兵戎相見,當予迎頭痛擊。請轉告陳某人三思而行。」同時又寫了一封信給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將陳瀏強買土地威脅勒索的事告訴他,表示決不再作讓步,請太親翁隨時留意小丑跳樑,加以防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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