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九五


  「都辦妥了。」鐵雲得意地說道:「這一回有太親翁這塊水師提督的虎頭牌,打起交道來無往而不利。可笑江浦縣有個叫作陳瀏的致仕員外郎,看了眼紅,寫信來打秋風,要問我買地,大概聽到什麼風聲,料想浦口會成為鐵路終點,也想現現成成撈一把肥水了。」

  孟熊喘著氣道:「這些地頭蛇不好弄,還是敷衍一下吧。」

  「是,我準備拿一二百畝地出來敷衍他們,還是照原價一文不賺,總可以了吧。」

  這時大太太過來說道:「大老爺,你怎麼只顧和二老爺說話,不把腳腫的事告訴二老爺。」又向鐵雲道:「大老爺的腳腫了半個多月了,你看那腳背腫得像饅頭,你給大哥看看吧。」

  鐵雲抬起大哥的腳,脫去鞋襪看了,果然腫得厲害,孟熊道:「不但腳腫,心也好像壓得慌,氣喘得厲害,究竟年紀大了。」

  鐵雲又給大哥按了脈,看了舌苔,說道:「大哥脈象尚旺,可能是腎虧了,我先開幾味補虛健腎利尿消腫的藥,服三帖試試看,如不見效,再去請個西醫來看。」於是開了藥方命老僕王榮去配藥煎服。

  孟熊又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實君有旨意下來,調補直永定河道(駐節北京南面的固安縣),這回是拿印把子的正印官了。」

  鐵雲喜道:「這可是大喜事,製造局總辦雖則顯赫,究不過是個「差使」,不算官,也無官可升,如今做了實缺道台,三年大計之後,弄得好,升臬司,轉藩司,以實君的才能和京中王公大老的照應,都在意料之中,得好好地為他餞行,把揚州的卞子新和黃三先生也邀了來聚一聚,大哥也湊個熱鬧吧。」

  孟熊搖首道:「你看我腳腫得這樣還能出門嗎?你給我代言致意吧。」

  老兄弟倆又談了些家常和子女教育的事,孟熊笑道:「我們是該老了,你也有了長孫了。」

  大縉成親後,剛在今年正月添了一個男孩,取名厚源,乳名鐵孫。鐵雲聽了大哥的話,大笑道:「金榜掛名還不如長孫呱呱落地之樂也。」

  又談到長子大章上個月去日本留學,已有信來,次子大黼也準備去日本。孟熊道:「教育子弟當以讀書為先,歐美離中國太遠,風俗民情也截然不同,日本雖是後起強國,但與我國同文同種,教育事業又發達,子弟們到日本去留學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又說到羅振玉,鐵雲道:「叔蘊受江蘇巡撫端午橋(端方)的委託,在蘇州創辦了江蘇師範學堂,聘請日本人藤田豐八為總教習,王國維也到那邊教書去了,我在上個月去看了一下,果然辦得井井有條。後來我又去撫衙拜見了午帥,他也誇獎叔蘊是個人才。」

  孟熊笑道:「你和午橋還是當年在北京玩古董時的同好哩,這回去見他,沒有擺架子吧。」

  「沒有,還請我吃了一頓晚飯,談碑帖,談版本,直到深夜,才命戈什哈提了撫台大人的燈籠送我回家。」

  孟熊呵呵笑道:「貴而不忘故交,端午橋難能可貴。」接著又談到大紳,問道:「大紳跟了他丈人去蘇州讀書,應該大有長進了吧?」

  「叔蘊告訴我,教師們很誇讚大紳讀書用功,肯鑽研,可是這孩子究竟不知稼穡艱難,富貴氣太重,竟帶了十二件皮衣到學堂去擺闊。天暖了,叫他把皮衣裝箱托運回來翻曬,李貴去車站取回箱子,卻是輕輕的,打開一看,十二件皮衣全被路上小偷扒去了,你看好笑不好笑。」

  孟熊歎道:「這不能怪孩子,「養不教,父之過。」你自己大手大腳揮霍慣了,平日就不該為兒子添辦許多皮衣,她母親疼兒子,當然帶得越多越好,殊不知學校與家中不同,貧寒子弟從來沒有皮衣上身,大紳這位闊少爺夾在當中,無非助長了他高人一等的傲氣,對孩子沒有好處,以後切須注意。」

  「是的,兄弟過去疏忽了,今後一定在這方面留意。」

  次日,鐵雲去製造局拜會慶蕃賀喜,約了滬上幾位知交汪康年、狄楚青、連夢青、程恩培等,並電邀黃葆年和卞德銘來滬,一同為慶蕃賀喜餞行。狄楚青也參加過自立軍,只為一直在上海擔任後方聯絡,不曾遇險。他於去年創辦了一份《時報》,銷路很好,夢青應邀在該報擔任編輯,有了薪俸收入,生活可以無憂了。

  慶蕃攜眷赴任才走,高子穀又從北京來滬,約他和夢青去一品香吃大菜,接著李鴻章的四公子李少穆(經邁)也頻頻來與鐵雲商議辦廠的事,有時午後「客來如麻」,夜間也沒有空暇。凡是座上客都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何況又多了高子谷和李少穆,連夢青有了收入,也恢復了昔日的風流生涯了,或在相好妓女處擺花酒請客,或應友人之邀去長三堂子應酬,一夜常翻兩三處妓院吃酒打牌,多時一夜翻四處。

  誰知歡樂不了幾天,大哥忽然病勢日重一日,醫藥無效,已經準備了後事,棺木也已買妥了。三月十七夜,鐵雲心頭懸懸搖搖,憂懼不安,在抱殘守缺齋中蹀躞傍徨,似乎在等待什麼噩耗的到來,然而又不希望它來到,默念幾十年來無時不在大哥包涵教導之中,沉沉往事,悉上心頭。雖說自己個性倔強,常常自作主張,並不一定聽大哥的話,然而有了疑難不定之事,常得大哥一言而決,或遇憤懣不平之時則得大哥的勸慰而開朗。人在時不覺得可貴,萬一不在了,便將失去了人間至珍至貴無可彌補的手足之情,想到那可能降臨的悲痛,不覺淚水瑩瑩然無限淒傷。

  時鐘一下下的敲著,已經是下半夜三點鐘了,鐘聲過去後,萬籟複歸沉寂,弄堂裡時賣各種小吃的聲音:「火腿粽子,糯米白糖蓮心粥……」什麼人家開了門,大概是主人家打牌夜深,叫傭人開門買夜宵了,做了兩筆交易,叫賣聲又逐漸遠去。那麼淒厲,那麼孤獨,叫人心扉發顫。他感到今夜的叫賣聲裡特別蘊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和預兆,他渾身戰慄了一下,上樓進了王姨太太的臥房,電燈仍然亮著在等他,楚楚早睡熟了。他關燈上床想用睡眠來麻醉自己憂慮不安的心情,可是才一交睫,恍惚中好似有一下巨響撲地而作,他矍然驚醒,開了燈四下張望,又不見有動靜,楚楚依然側身酣眠。也許心靈感應,鐵雲首先想到了昌壽裡那邊,「必是大哥有變!」急忙起身下床,默默祈禱,才過了一刻多鐘,便聽到樓下急驟的嘭嘭敲門聲,「不好了,大哥沒了!」鐵雲淚如泉湧,牙齒格格地捉對兒顫抖,急忙俯窗叫喊:「李貴快去開門!」

  李貴住在屋後一排傭人屋中,聽到了打門聲,已經一躍而起,嘴裡咕嚕:「不好了,深更半夜,定是死了人了!」顧不上穿衣摸鞋,赤了腳連奔帶跳,穿過客堂來開門,卻是大老爺家王榮沖進門來,在樓下倉皇喊道:「二老爺,大老爺過去了!」

  「哎呀!」鐵雲雖在意料之中,仍覺如雷轟頂,昏眩眩勉強鎮定下來,趕緊推醒楚楚,大聲道:「大老爺不在了,快告訴瑞韻姐起來,等天亮了,你們帶了孩子們過去行禮。」

  於是套上夾袍,連滾帶跌沖下樓梯,直奔昌壽裡,進了上房,一家人還在哀哀悲號。鐵雲跪到床前,向大哥遺體連連碰頭痛哭道:「大哥,你走得太早,從此再聽不到你的肺腑良言了,茫茫人海,友人雖多,不足以匡我不逮,高山流水,少有知音,而仇我者比比皆是,今後我將孤軍奮戰,雖想清心寡過,安度餘生,恐怕更是難了。大哥,你不該走得這麼早啊!」

  這時,大太太取出一紙八行箋授給鐵雲,泣道:「這是大老爺臨終前幾天寫的遺筆,關照我在他百年之後交給你,如果能照上面的題字去做,他就可以瞑目了。」

  鐵雲見箋上寫的是:

  親君子 遠小人

  願鐵雲胞弟以此為戒

  愚兄孟熊絕筆

  光緒三十一年三月

  鐵雲讀了,猛然警惕,沉默了一會,仰天歎息道:「我生平交友太濫,花天酒地生意場面上混混的朋友多,互相砥礪切磋學問道德的朋友雖也有幾個,如歸群先生,龍溪先生,但是我的言行與他們截然相反,道不同自然貌合神離。大哥的話使我悚然敬懼,可謂切中要害。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信守你的遺訓,絕不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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