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九四


  然而後來者不甘心別人撈了便宜,於是財大氣粗的老爺們紛紛帶了護院家丁上了沙洲,拔去窮光蛋的旗號,換上自己的。紳士老爺們則客客氣氣地在大煙鋪上瓜分了那些荒地,甚至故意不分地界,因為沙洲還在日漲夜大,如果劃分死了,那麼新漲的土地都被沿江的地主佔有了,而他人則一無所得,於是只籠籠統統將沙洲劃分一下。如九濮洲,由十二戶老爺佔有,全洲土地分為「元亨利貞」四個字號的地塊,每個字號占地約一千六百多畝,再分三股,每戶占一股。這些老爺們上縣裡打了稟呈,明裡繳納了若干兩銀子的契稅,暗裡又孝敬衙門中人一筆好處,那也有限得很,因為都認為這些紳士老爺們是傻瓜,縱然佔有了江中心的荒洲,要到哪一代的子孫手中才能開成熟地,招人種田收租?可驚的就是有那些有眼光的地主老爺們,反正地是白占來的,稍微花些銀子上稅就得了幾百畝沙地的地契,只合到一兩銀子一畝,何樂而不為?

  可歎老地主直到臨死,那荒地還是荒地,還在曬太陽,兒子手裡也是如此,孫子手裡仍然風霜雪月浸沙洲。有那不爭氣的兒孫,家道中落,窮極無聊,就把這些沒有佃戶,不長莊稼的土地典賣出去,地價也不過上漲到三五兩銀子一畝,還是十分十分的便宜。又到了孫子的孫子手裡,差不多就是劉鶚買地的那個年頭了,荒洲仍然是荒洲,老百姓安土重遷,浦口沿江陸上尚且荒廢了不少土地,誰還有興趣到這個只能生長柴草蘆葦的荒島上來租田墾荒。於是夜夜只有月華伴著它們,輕濤拍岸,星星在逗著它們眨眼,連鳥兒也不肯長留,稍停一會,梳理一下翅膀,又撲騰騰地飛得很遠很遠的了。

  到了光緒三十一年間劉鶚夥同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買下了江浦縣九濮洲元亨兩個地塊的全部六股土地和永生洲的一小部份——一股二毫五,合計約三千八百九十畝,其中鐵雲名下一千九百四十五畝,此外又用鎮江豐和洋行買辦茅金聲的名義,為福公司買下鄰近浦口的六合縣梅官營、卸甲店沙洲若干畝土地,並且都順順當當地領到了江浦和六合縣衙發給的過戶地契,這一切當然叨了程文炳的光。

  其實這些沙洲遠處浦口岸線之外的江中,縱然浦口辟為火車終點站,陸上地皮足夠建造車站和附屬倉棧碼頭的需要了,誰有巨額資金來開發離開浦口那麼遠的江心沙洲?即使造了房屋倉庫,無橋可通,大量物資周轉,全靠小船駁渡,如何使得?不過是鐵雲一時興起的空想罷了,誰知竟因此弄得家破人亡。即使沒有人出來和他作對,也不過和他辦的其他事業一樣,熱熱鬧鬧一陣,轉眼又是煙消雲散。

  說來十分可笑,荒洲曬太陽,無人過問,一旦劉鶚和程軍門收買下來,便成了哄動江浦一帶的頭號新聞。

  卻說江浦縣城居住了一位致仕的員外郎,名喚陳瀏,字尚齋,原籍鎮江,做了多年的外務部司官。此人外貌慈眉善目,似乎是個忠厚長者,實則心地齷齪,刁鑽陰險,正才欠缺,歪才不少。和都察院幾個講究弄錢的監察禦史們打得火熱,專門捕風捉影敲榨勒索地方上的錢財,有得手的,也有翻了船的,被當事人告到京裡,慶親王幫他的忙,不曾處分開缺,作為致仁回鄉,顧全了體面。這位仁兄回鄉之後不甘寂寞,仗著做過五品京官,京裡關係多,包攬官司,漁肉鄉民,竟也撈到不少油水。

  這一年的三月初三日,天色陰沉,早晨起下了濛濛細雨,陳瀏想必不會有客來訪,獨自坐在客廳中捧著水煙袋玩骨脾「過五關斬六將」。忽見沈舉人、王秀才、呂鄉紳等一幫慣會興風作浪的朋友們,撐了油布傘興沖沖地前來拜訪,在廳外收了傘,交給了傭人,踏進廳來說笑道:「尚翁好雅興,還在家中玩骨牌,江浦城中出了新聞了。」

  陳瀏起身讓座,笑道:「兄弟多日不曾出門,不知出了什麼新鮮事情?」

  呂鄉紳性急,搶著說道:「長江水師程軍門和貴同鄉劉鶚收買江心洲沙地成立地皮公司的事,給他們辦成了,今天縣衙發給了公司執照和地契,一共是七股二毫五厘,乖乖,將近四千畝哩!」

  陳瀏道:「這也算不得新聞,劉鶚收地的事早有耳聞,那些只長蘆柴不長莊稼的荒地,江浦人不希罕,讓劉鶚去拾破爛吧。這個人一向莽莽撞撞,冒冒失失,辦事有頭無尾,淨幹賠錢的買賣,只可笑搭上了程軍門,糊裡糊塗被他耍弄了。」

  沈舉人老謀深算,說道:「尚翁,可別小看了姓劉的,此一番他把寶壓在沙地上,恐怕是一本萬利的事。」

  「何以見得?」

  「內弟在天津鐵路局當差,剛接到他來信報喜,說是聽到可靠消息,津鎮鐵路內定改為津浦鐵路,以本縣浦口鎮為終點。這兩件事聯繫到一塊兒,便不難猜測出劉鶚為什麼那麼起勁地收買沙洲土地了。」

  王秀才也趕忙接著道:」是啊,劉鶚神通廣大,京裡熟人多,定是早就得了風聲,把我們江浦人蒙在鼓裡,他卻坐亨其成。尚翁,我們不能讓劉鶚把我們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江心沙地吞沒了,請您斟酌告他一狀,叫他全給我們吐出來!」

  陳瀏先是吃驚,懊惱,後悔不曾搶在劉鶚頭裡把沙地買下來。他不慌不忙地捧起水煙袋咕嚕嚕吸了一筒煙,閉上眼點頭晃腦搜腸刮肚地思索了一會,那冬瓜似的腦袋裡如同翻箱倒櫃般搜索陳年積下的巧取豪奪伎倆和種種傷天害理妙計,想定了,方才睜開眼來從容不迫地說道:「各位老弟,這一回我們落在劉鶚的後邊了,就是早幾天得到津浦鐵路的消息也好,兄弟去縣裡走一趟,請縣尊不給劉鶚發地契,這點面子還是會給的。我們爭取到幾天時間,就可以收買中人和典地的股東們,和我們另立賣地文契,倒填年月,去縣裡申請過戶地契,那時送一筆厚禮給老父台,先批下我們的地契,沙地就是我們的了。

  劉鶚鬧起來,讓股東們承認個不是,把賣地錢還給他們,還能怎麼樣?可是現在不行了,要告他也得找個理由,他買地付錢,沒有什麼不對,又有縣裡發的地契,通了官了。要告他,除非……」陳瀏又閉上眼,像個笑面佛一般合目養神,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在殺人之前選用哪一把鋒利的刀子,想妥了,才又笑呵呵地說道:「辦法是有一個,那是一道殺手鐧,只要說劉鶚為洋人買地,讓京中禦史朋友奏上一本,劉鶚非充軍抄家傾家蕩產不可。」

  眾人鼓掌道:「究竟尚翁高見,超人一等,就煩您寫一封信去北京,扳倒了劉鶚,為我們合縣士紳出一口氣。」

  陳瀏忽然笑眯眯地話鋒一轉,說道:「別太高興了,我沒有那麼傻,雖然讓劉鶚吃了苦頭,可是我們白辛苦了一場,還要酬謝京中寫摺子的朋友,蝕本生意,太不划算了。」

  「依尚翁之見呢?」

  「我的意思還是先禮後兵,由我客客氣氣地寫封信給劉鶚,他不是和程軍門合辦地皮公司嗎?我就開口問他買地,少了不要,地要好的,差的不要,他一定知道兄弟說話的份量,不讓步不行。那時候,不戰而得實惠,豈不妙哉。」

  沈舉人道:「尚翁神機妙算,不愧是京中見過大世面的。劉鶚目前正在南京,住在馬貢三家中,尚翁寫信去,很快就會有回音了。」

  陳瀏冷笑道:「馬貢三是江浦鄉紳中的敗類,竟替劉鶚活動買地。不過有這樣一個人也好,可以利用他來傳話。若是劉鶚不識抬舉,那我可不客氣了,告到京裡必然要他的好看!」說罷,提起桌上一張骨牌狠狠地拍下去道:「過五關,斬六將,一定把劉鶚那夥人一個個斬下馬來!」

  劉鶚在京中時曾經耳聞陳瀏是個敲榨勒索的能手,接到他這封措辭委婉而又暗藏殺機的索地信,很是躊躇了一會,終覺這條地頭蛇不好輕易打發,只得舍卻一二百畝地敷衍他。便囑馬貢三拿了他的覆信去和陳瀏商量,總以為此事不難了結,依然心情輕鬆地回到上海。

  鐵雲到家後,先去昌壽裡看望大哥,孟熊今年五十六歲了,近年身體日漸衰老,很少出門,半個月前又得了腳腫病,久久不消,況又氣喘頻頻,見鐵雲回來了,心中高興,問道:

  「浦口地皮的事辦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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