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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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夠了,要寫的東西太多了,都是自己親身目睹耳聞的,就讓自己在書中扮演一個角色,把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串聯起來吧。想到這裡,猶如拔雲霧而見青天,高興地笑了起來。小說的內容和寫法大致有了頭緒了,自己是小說中的主角,總得另外取個名號,就取鐵雲的諧音,姓鐵名英,又因他的書齋名為「抱殘守缺齋」,就用它中間的「殘」字,號補殘,又稱老殘。那麼老殘如何串聯全書呢?他重新踱到書桌前坐了下來,捧了頭默默思索,想到自己一生東西南北飄游不定,古人稱做官為遊宦,做幕僚為遊幕,把行止不定的羈旅生活用一個「遊」字來形容,再恰當沒有了。老殘若串聯全書,就不能固定在一個地方做官或作幕,也不能經商開鋪子,想到自己懂醫,江湖上有搖串鈴行醫的走方郎中,不如讓老殘扮演一個頗有學問和俠義之氣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據書中情節自由自在地把故事敷演下去。「對,這是個好主意!」 鐵雲得意地抬起頭來,取出一支雪茄煙,咬去煙頭,點燃了,噴出一圈青煙,仿佛煙中出現了四個大字:《老殘遊記》,他笑了,多麼自然的書名!正想接下去構思如何寫開頭的第一回,忽然羅振玉來訪,帶來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國維撰寫和翻譯的文章,說道:「王國維是個人才,他到通州師範學堂教書,你少了一位得力助手了。」 「這是張季直的面子,推託不了,本來邀我去主持校務,我抽身不開,讓國維去教一年書就回來。」 「這次從北京回來,在大達輪船碼頭外面看到張季直,他正有事,沒有上去招呼。他的局面越辦越大了,又辦起了輪船公司,過去以為他是書生說大話,不料竟一一實現了。」 振玉笑道:「你們不是打過賭嗎?恐怕是你輸了。這幾年張季直以狀元公棄官回鄉,腳踏實地辦實業,識見明遠,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帶種棉花的,紡紗織布的,幾十萬人靠他吃飯,地方上則靠他繁榮經濟,興辦教育,南通因張謇而出了名,人家都稱他張南通。人以地名,過去只有執政大臣才有這項殊榮,如曾湘鄉,李合肥,張南皮,如今季直被譽為張南通,則成了在野的無冕宰相了。」 鐵雲微微惆悵道:「大概是我輸了,想不到張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遠見,不能和他比了。我白辛苦了這些年,雖然為國家開礦築路辦了些事,也撈了些回傭,實則都不能算是我的事業。到頭來一事無成,反不如季直辦一樣看得到一樣,海內都知道大生一、二、三廠是張謇的,通海墾牧公司是張謇的,淮濰實業銀行和麵粉廠、鐵冶廠都是張謇的,通州師範學堂也是張謇的,財也發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沒有一樣可算是我的,倡議的北京自來水公司、電車公司,上海五層樓商場、織布廠、航運公司、杭州鐵機織綢廠,湖南炭素煉鋼廠,都是空談,沒有一樣能辦成,看來我沒有張季直辦事業的韌性,好高鶩遠,有頭無尾,所以難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辦實業,辦一樣,成一樣,走的是名利雙收的大道。你則全力辦洋務,以其餘力辦廠辦公司,全憑興趣辦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況且又想走小路僥倖成事,其實得不償失,到頭來一事無成,這是你們二位最根本的不同處。你現在收買浦口地皮,也是一種僥倖心理在驅使,企望將來地皮漲價,坐享厚利,這哪是辦實業?我勸你還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幹這些投機取巧的事了。」 鐵雲不悅道:「叔蘊,你又來掃我的興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願聽,就不談了吧。」 於是兩人賞覽了一會碑帖,振玉說起林楓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經以一萬元的高價賣給一個日本古董商人了。 鐵雲笑道:「好啊,這可是個好價錢!」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脫手的,不能不讓日本中間商人賺一票,如果自己到日本去兜售,還可以賣高一些。」 「想得好,以後有事去日本時,不妨帶些古董去賣,不但路費花銷賺回來了,還能撈它一票。」 振玉吃過晚飯回寓去了。鐵雲這才凝神靜氣執筆寫起了《老殘遊記》,於是白天應酬辦事,夜間信筆寫上數頁,少的時候只寫一頁,稿紙用的是八行箋橫過來,以蠅頭行楷直寫,每頁十六行,約四百字,無非借題發揮,抒寫憂國憂民之情和胸中的種種抱負和感慨,織成故事,綴為小說。當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動,次晨交給家中出孰先生汪劍農抄錄清楚送給連夢青。夢青讀了第一回中老殘在山東登州府東門外蓬萊閣下的夢景,便知是影射當時中國的現狀。蓬萊閣所見的帆船象徵中國,船長二十三四丈是當時行省的數目,管舵四人意為軍機大臣,「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喻東三省;船上擾亂情形,象徵戊戌政變,高談闊論者代表當時維新志士,被人罵為漢奸的熱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諷鐵雲自己。當時看了一笑置之,雖覺文筆通俗有趣,並未見特別出色。及至讀了第二回關於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說大鼓的精采描寫,不覺為鐵雲罕見的才氣所驚倒,然後又細細讀了中間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啟朱唇,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象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帖;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象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于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併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夢青閉上眼,仿佛身在濟南明湖居大鼓書場,聽白妞黑妞的演唱,餘音嫋嫋,猶在耳際回旋。不禁拍案狂喜道:「想不到鐵雲刻劃人物景致如此高超細膩,感人如此之深,若是登了出來,一定哄動上海!」 《老殘遊記》于當年八月在《繡像小說》上問世了,後來為了商務印書館刪去書中宣揚三元甲子預卜吉凶迷信和攻擊「北拳南革」(義和拳和革命黨)為妖魔鬼怪的第十一回,雙方鬧了意見,夢青停止售稿。兩年後,鐵雲補寫了第十一回,又續寫了第十五至二十回,是為初集,光緒三十二年在《天津日日新聞》上重新連載。果然以他優美動人的文筆和揭露昏官酷吏近乎公案書的趣味盎然的故事,吸引了無數讀者,躋身于中國文學名著之列。當時鐵雲用了「鴻都百煉生」的筆名,社會上不知作者是誰,直至鐵雲故世之後數年,才由劉氏後人正式宣佈,從此劉鶚之名與《老殘遊記》並傳於世,書中有些段落且選為學校語文教材。 劉鶚的洋務買辦生涯即將過去,在最後厄運降臨之前,忽然寫了《老殘遊記》一書而蜚聲海內外,歷時近百年而不衰,豈是劉鶚當年信筆寫來所能預料到的? 四十四 浦口買地事件,大哥孟熊之死 莽莽蕩蕩的長江水,闖過無數懸崖峭壁和急流險灘,奔騰激盈,沖出最後一座峽口,終於進入了一馬平川的長江中下游平原,它疲倦地安靜下來了,敞開胸懷,納入了無數條歡暢來歸的南北水流,江面開闊了,浩浩瀚瀚,漫無邊際,伴星光,窺月華,不知經歷了多少個世紀的滄桑變化,淤沙沉積,江水東流,漸漸地在江心中浮出了一座座沙洲。進入安徽、江蘇,地勢更為平衍,沙洲也愈積愈多,光是那南京與對岸浦口附近的江中就先後湧出了許多處。初起時隨著水勢大小忽隱忽現,漸漸地屹立在水面之上,日曬月浸,仿佛得了天地的靈氣,那沙洲的面積也越來越大了。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有人在荒洲纜舟曬網,也有頑皮的漁家孩子上去奔跳玩耍。又過了若干歲月,荒洲荊棘叢生,有了像樣的規模了,於是有那善用心機的財主大戶,或是賭光了家產的懶漢,偷偷地帶了竹木標杆和「某某堂業田」的石碑上了沙洲,插下旗號,豎了石碑,占地為主,就把洲上的荒地囊括進自己的名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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