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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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青脫去西裝,用力搖著摺扇,說道:「現在懊悔來不及了。這份喪權辱國的《中俄密約》雖是李中堂出面,實則是西太后的主張,要想聯俄制日,所以答應給俄國一些好處。《天津日日新聞》登出來後,立刻哄動了國內外,引起了中國留日學生和國內各界人士的反對,各國公使也紛紛向外務部責難。西太后大發雷霆,命令步軍統領衙門趕緊把洩露機密的人抓起來處死。不知他們怎麼偵查到這篇新聞是虞希寫的,一天深夜把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后的旨意立刻斬首,可是自古以來夏天不能處決人犯,於是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個鐘點,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爛開來,滿地血肉斑斑,卻仍然沒有斷氣,最後用繩子勒頸,才活活將虞希勒死了,死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說到這裡兩人眼中都淚花閃閃了,沉默了一會,鐵雲歎道:「虞希為揭露朝廷黑暗腐敗而死,死得壯烈,不亞于自立軍的起義,他是當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們為他在上海立個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給上海報界,預料上海民眾也會起來為他悲憤為他抗議的。」 夢青道:「這事只有請你出面去辦了,我被看作虞希一黨,也在政府通緝之列,是躲到北京英國公使館,由他們設法掩護我出京的,現在不得不暫時住在上海英國領事館內,免得政府密探追蹤,惹出麻煩,過幾天風聲過去了,才能搬出來住。」 鐵雲道:「以後就住到我這裡來吧。」 「不了,我還要把鄉間的家眷接出來,總須另外再租一處房子。」 鐵雲思索了一下說道:「馬眉叔兄在受文義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條弄堂房子,名為「眉壽裡」,眉叔雖已故世,馬太太還是很熟的,我替你去問她租一幢房子,租金必不會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託了。實不相瞞,此番隻身逃出京來,除了隨身帶了一些現錢,其餘一切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了,又不能抛頭露面出去做事謀生,正為此躊躇得很。」 鐵雲安慰道:「朋友急難相助,義不容辭,有愚兄在,老弟盡可無憂。」 夢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義,可是我的脾氣卻也耿介得很,很不願受朋友的資助。我有個朋友在商務印書館做事,他們館裡出版一份小說月報,名為《繡像小說》,稿費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寫一部小說寄了去換飯吃,窮途末路只能如此。」 鐵雲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還有這樣一條謀生的行當! 你若寫成了,先讓我拜讀。」 「那當然。」夢青苦笑道:「我也不過是試試罷了,還要你指點哩。」 次日,鐵雲將沈藎被殺消息告訴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辦報,《時務報》停刊之後,又於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創辦《中外日報》,鼓吹推行新政,反對革命黨人,在國內頗有影響。聽了沈藎的消息,也極悲憤,當即寫了一篇新聞稿,在《中外日報》上登了出來,立時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動,不論革命党或是維新派,紛紛在張園集會通電抗議清政府的殘酷暴行。鐵雲又去見馬太太,為夢青租了眉壽裡一幢兩上兩下的石庫門房子,家具也為他購置陳設好了,夢青合家住了進去。不幾天,以庚子之亂為背景,諷刺官場腐敗的小說《鄰女語》陸續脫稿了,署名「憂患餘生」。鐵雲每篇都細細過目,並從第五回起加了評點。夢青將小說稿交給了《繡像小說》主編李伯元(即是《官場現形記》的作者),從七月份起登出來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費,哪夠夢青一家開銷。 鐵雲為朋友辦事向來講究義氣,能把心都掏了出來,明知夢青在危難之中,怎肯袖手不問,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錢物,如何幫得上忙,躊躇多日,不曾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這天夢青又送《鄰女語》的續稿來,坐在書桌旁讀著當天的《中外日報》消遣。鐵雲評點完了,忽然觸動了靈感:「看來寫小說並不難,何不我也寫一部出來,讓夢青拿去換錢,這是文人之間風雅的事,想必他會收下的。」於是擱下筆道:「夢青,讀了你這幾回小說,那些隱藏於嘻笑怒駡之中的微言大義,我都評點出來了,好讓讀者明白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覺我也有些手癢,打算也寫一部小說出來,送給你去換稿費,這總可以了吧?」 夢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個熱心人,你寫吧,倒不是為了幾文稿費,而是以你平日的文筆,定能寫成一部哄動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華報》上的《官場現形記》不就風靡了上海,成了茶餘飯後的談助嗎?」 鐵雲沉思了一會,說道:「自從「拳亂」之後,國人憤恨政府腐敗無能,出現了專寫貪官污吏的譴責小說,李伯元寫的《官場現形記》諷刺貪官,確實刻劃得淋漓痛快,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寫,就俗了。我若寫,便不再寫貪官而寫清官。」 「哈哈,人家罵貪官,你卻捧清官,寫了出來也是拍馬小說,有人願看嗎?」 「夢青,你被我的話弄糊塗了吧?我說的清官是以清廉為名而殘害民眾為實的那些昏官,如毓賢在山東曹州府的所作所為,號稱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賄賂,卻以捕盜為名,用站籠殺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寫成小說,一定新鮮得很,會沒有人看嗎?」 「這倒是別開生面,不同凡俗,寫來定很有趣。你寫吧,先寫幾回讓我送給李伯元去,他一定會歡迎的。」 夢青走後,鐵雲興致勃勃地坐到書案前,攤開稿箋,提筆略一沉吟,便如飛地落筆下來: 話說山東曹州府與直隸、河南、江蘇三省為界,邊野荒村,頗有些四不管的地方,土瘠民貧,盜匪出沒無常,歷任府縣為此壞了官的已有好幾起了,因此合省官員提起曹州府視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監生出身的滿洲旗人,姓玉名賢,走了山東撫台莊宮保的門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鐵雲寫到這裡擱下筆,望著窗外凝思了一會,忽然搖搖頭,拿起稿箋揉作一團扔到字紙簍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寫過小說,看似省力,其實不簡單,哪能寫得這麼直這麼露!大概是對毓賢印象太深了,提筆就想到他。照這麼寫法,必然是兩三回就換一個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場現形記》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飯,總得有個連貫的故事。怎麼寫法好呢?」 他站起身來,在屋中踱步沉思,望著牆上懸掛的仇十洲工筆重彩仕女畫怔怔出神,腦中不斷奔湧翻騰著數十年所見所聞,歡歡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諸種悲憤不平之事,大清帝國沒落了,北京街頭親王背屍,尚書擔糞,膠州灣(青島)、大連、旅順、威海衛、廣州灣一座座港灣的被侵佔,黃河決口時災民的哀號,曹州府的站籠,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閃來晃去。當然也有京中大臣對他的誣害,特別是那個剛毅,還有新近發生的沈藎的慘死。不知怎麼又想到了濟南秀麗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紐出神入化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揚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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