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八九


  百年也向岳母道:「媽媽,我去請醫生來會診,過一會就回來。」又向舅爺大縉拱手告辭,跟了程太太離開了。大縉上前向姐姐問候,耿蓮也過來給小姐請安。佛寶強顏歡笑道:「我太想家了,今天總算又見到親人,亞辛(大縉的乳名)長高多了。」

  於是母女倆絮絮談了別後的情況,佛寶告訴媽媽:「前年爸爸從北京避難回到上海,常常來看望公公,來時總和我談上幾句,還帶我和百年到安慶裡家中吃了一頓晚飯。我請他回淮安看看媽媽,他說沒有時間了,後來就又去了北京了,大概始終沒有回來過吧?」

  「孩子,你爸爸變了心,哪裡會再回到淮安來。他在前年四月又娶了一個姓鄭的女人,帶到北京去了,不但不要淮安的家,連安慶裡家中的兩位姨娘也丟下不管了,這次我在淮安發了電報給他……」

  耿蓮在旁聽了著急,怕主母說出老爺不肯來上海探望女兒的病,惹得小姐傷心,連忙接話道:「老爺已經有了電報來,說是就要動身來了。」

  若英醒悟過來,也點點頭道:「是啊,你爸爸就會來的。」

  佛寶說是口渴,丫頭捧著小茶壺湊在她的嘴邊喝了幾口,歎了口氣說道:「媽媽,我的病恐怕是沒有救了,哪有吃了這許多帖藥一點也不見好的。想不到年輕輕就病得這般光景,想到家中親人,猶如萬箭穿心,令我割捨不下。媽媽沒有我在,若是爸爸欺侮了,沒有人幫您。」說罷,涕淚俱下,泣不成聲。

  若英摟住佛寶也傷心地哭了,耿蓮勸說了好一會,兩人才止住了哭。佛寶興奮過後,又覺神思恍惚,朦朧欲睡,合上眼,本擬稍稍養一會神,不料昏昏沉沉又睡過去了。

  耿蓮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羅帳,請若英來到門外,輕輕說道:「太太,小姐的情況不好,我在這裡守著,你和少爺快和親家老爺商量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恩培夫婦就住在西廂房,見若英出來,忙邀她母子進屋內商義,恩培道:「滬上中醫名家都請遍了,目前惟有請洋人醫生,租界內德國醫生、日本醫生都有,可是我不熟悉,聽說羅叔蘊先生正在上海,何妨煩他轉請日本醫生來看看,也許會有什麼洋藥能治媳婦的病。」

  若英喜道:「親家老爺這個主意很好,就趕快請日本醫生吧,亞辛,你知道羅叔的住處嗎?」

  「羅叔就住在安慶裡附近,我跟爸爸去過,現在我就去找羅叔,今兒天色晚了,明天再陪了醫生來吧。」

  大縉匆匆走了,恩培又道:「鐵雲頗通醫道,女兒又病得這麼重,也應該請他趕來商量。恰巧太谷同仁打算在上海聚會,因為黃三先生已經卸了泗水知縣回到泰州,毛實君又正巧升任江南製造總局總辦,願作東道主,準備廣發函電,請教派中人都到上海來聚首,鐵雲知道了是必然會來的。劉太太,我們各自發一個電報給鐵雲,催他速來,電稿統由我來擬發好了,您的意思怎樣?」

  若英謝道:「這樣太好了,就偏勞親家老爺操心了。」

  兩份電報立時發出去了,羅振玉陪了日本醫生也來看過了,診斷是產蓐熱,開了些藥,佛寶服後並不見效,病勢仍然一天天地沉重,到了四月十八日這天傍晚,佛寶懷著對老母的憂慮,淒然長逝了。若英抱著女兒千呼萬喚醒不來,搶天呼地彌補不了這一場無窮的悲痛,她終於哭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安慶裡樓下東廂,時間已是當天的深夜了。

  若英悲悼心愛的女兒,哭幹了淚水,三天不曾進食。鐵雲於廿一日抵達上海,他雇車先到昌壽裡探望了大哥,奇怪的是這位大老爺劉孟熊竟對胞侄女佛寶之死一無所知。鐵雲然後驅車來到安慶裡,敲開了門,劈面見客堂裡坐著大縉在看報,從容問道:「媽在家嗎?」

  大縉放下報紙站起來,含了淚水答道:「姐姐去了!」

  「啊!?」鐵雲的腦子裡轟了一下,「來遲了!」急忙問道:

  「哪一天過去的?」

  「十八日傍晚。」

  「三天!只差三天!媽呢?」

  「在東廂躺著,她也病了!」

  鐵雲急忙跨進東廂房,若英和耿蓮主僕都聽清楚是他來了,羅帳半掩,若英反身朝裡臥著,耿蓮勉強站了起來,冷笑道:「二老爺是大貴人了,三個電報才把你請了來!」

  「該死,來遲了一步!」鐵雲走到床前猶豫了一會,溫和地說道:「若英,接到頭一個電報,實在是替河南豫豐公司和福公同草擬礦務章程,一時抽身不開,總以為佛寶的病一時不致有大變化,不想走得這麼快。現在還有什麼話說,女兒都不在了,我這個老子能不受到譴責?我內疚,我該死,一百個錯,一萬個錯,我會負疚一輩子的,請你原諒,實在不是存心荒唐。」

  說了好一會,若英依然朝裡臥著,一聲不吭。耿蓮道:「二老爺,人都不在了,不用賭神發咒假撇清了。你剛下船,上樓去歇息吧,也讓太太安睡一會兒,她已經三天三夜不進粒米了,若再氣她,恐怕要跟著佛寶小姐一塊兒上西天了。」

  鐵雲驚慌道:「都是我不好,給太太請了醫生嗎?」

  「太太不願意,她說「佛寶才二十歲就上路了,我四十四歲,已經活得太久了,還想再活什麼?」」

  鐵雲坐下來敲敲腦袋,長籲短歎,無可奈何。只得雇車去派克路程宅,在佛寶靈前哭奠了一番,算是盡了心了,當時略有些難過,等到晚上寫日記時,這一點點愧疚的心情也全然消失了,日記中只記下寥寥十幾個字:「先至大哥處,略談。往衡氏處,知佛寶死,往哭焉。」

  鐵雲在上海的中外朋友很多,這以後在滬的日子,或談銀錢生意,或至天仙戲園看京戲,在張園看髦兒戲,或看洋人馬戲,或去妓院應酬作樂,或為安香選購首飾,少有閒暇。每天早晚也去若英房中轉一圈,問候起居飲食,無奈若英總是面壁而臥,不理不睬。

  四月二十五日鐵雲與太谷教同仁毛慶蕃、程恩培、卞德銘等十七人恭奉教中南北兩宗掌教歸群先生黃葆年與龍溪先生蔣文田聚首於愚園,決定由毛、劉、程三人籌措經費,在蘇州設立書院,請黃蔣二人聯合講學,以宣揚太谷教義。以後果在蘇州葑門內十全街租了一位富戶的大宅院,有屋百餘間,辦起了規模宏偉的書院,稱為「歸群草堂」,清寒學子可以免費供應食宿,每天開飯十七八桌,盛況空前。後來葆年病逝,劉鶚出了事,同仁星散,書院才漸漸式微了。

  愚園盛會的第二日,鐵雲接到安香來電,說是病了。也是兩人有緣,女兒死了,若英受了偌大刺激,不飲不食,眼看難以支持,鐵雲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明知安香嬌氣,小小不適也當作一件大事,仍覺牽心掛肚,當晚日記中寫道:「雖明知其無恙,心不能不為懸懸。」再不能在上海安心逗留下去了,決定提前回北京,猶恐回京太遲,又將買給安香的首飾託福公司哲美森先幾日帶回北京,隨即於五月初五日搭乘招商局新豐輪離滬北上。離家前,鐵雲耐著性子再一次去若英屋中和她告別,若英正坐在梳粧檯前,由耿蓮為她梳發。鐵雲看了看鏡中的若英,笑道:「若英,你養息了幾天,氣色好多了,大安了吧。」

  若英恨恨地說道:「可惜我死不了,死了就大家趁心,少了煩惱了。」

  鐵雲笑道:「這一回是我不好,你生我的氣,我給你賠過不是了,老夫老妻,就包涵些吧。北京福公司有要緊的事情等我去辦,我不能再停留了,決定今天回北京去,不能多陪你了,請你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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