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八八


  李貴趕忙解釋,耿蓮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二老爺又娶了,哼;不希奇,老爺的良心早就給狗吃了,還跟他計較!這些年我們不是在淮安過得好好的,隨他娶張家李家的姑娘,也不過是年紀輕一些。李貴,她多大?三十出頭?嘿嘿,論新婚這也是大姑娘了,敢情是哪一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會彈幾首曲子,就把二老爺迷住了。太太,別氣惱,這位姑娘碰上喜新厭舊的劉二老爺遲早也有好戲看,您等著吧,要錢給錢,要琴給琴,別跟李貴這小子蘑菇了,讓他乘早拿了錢背起琴上北京侍候新主子去吧。」

  李貴結結巴巴漲得面孔通紅,指神發咒地說道:「咱李貴十三歲就在揚州侍候二太太,也認識了耿蓮姐姐,打那時候到現在二十多年了,咱忠心耿耿,永遠向著二太太,何曾變過?太太和姐姐還看不出來嗎?」

  若英恢復了鎮靜,心想耿蓮的話不錯,鐵雲早就變了心了,管他討不討續弦,還和他計較什麼,只要不來淮安打擾他的清靜就睜眼閉眼吧。於是歎口氣道:「耿蓮,別跟李貴嚕蘇,他也是奉命辦事。明天去錢莊打一張一萬兩的匯票,電匯北京義豐源銀號轉給二老爺,還有那張古琴也拿出來,包紮好了,讓李貴帶去,我不會操琴,白擱了許多年也可惜了,讓會彈琴的人去擺弄吧。」

  李貴臨走那天,若英又把他叫去吩咐道:「二老爺那邊不寫回信了,你回去告訴他,家裡的現銀和存款剩得不多了,每年田租和房租的出息雖也不少,很夠大戶人家一年的用度了,可是二老爺手面太大,伸手開口就是一萬、二萬,我哪裡支應得起?你就說是我講的,以後家中再沒有銀子給二老爺揮霍了。三少爺(大縉)明年就要完婚了,下面還有四個弟妹,說不定還會再生多少個出來,婚嫁上學,生老病痛,哪一樣不要錢,有時得為無時想,不要只顧自己享樂,把家當都花盡了,叫兒孫受苦。」

  李貴道:「二太太,我記住了,回去一定和二老爺說。二老爺花錢太沒譜,光是買那烏龜殼就花了不少錢,那上面刻的天書,琢磨了多少年,也認不得幾個字,要它做什麼用?這回又向天津去收龜板,咱勸他不要買了,他老人家就是不聽,好像這錢就是白撿來的。洋人每月給三百塊洋錢薪俸,每回都是我去福公司拿回來,照說這三百塊就夠花了,可是他今天有了錢明天上一趟古董鋪就全花光了,逛窯子更不必說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錢一點也不心疼。其實二太太可以寫封信勸勸二老爺,他很敬重您,別人都依他,只有您能勸得動他。」

  若英道:「二老爺仗著洋人給他錢用,所以出手越來越闊氣,其實洋人的錢是用不得的,已經為了這個丟了官了,遲早會吃大虧的。」

  李貴走了,若英憂憂鬱鬱,終日不快。到了三月中,忽接女婿程百年從上海發來急電,王幼雲譯了電文,送進惜陰堂來,說道,「二太太,上海百年來電,說是佛寶姑娘病重,請您速去上海。」

  若英大驚,佛寶婚後聽說去年底有喜了,不知怎麼竟會病了。趕緊接過電報看了,焦急埋怨道:「百年這孩子,電報上怎不把病情說清楚,叫人懸念。」

  幼雲道:「上海既有電報來,想必病得不輕,我這就發一份電報給鐵雲,讓他也知道。」

  耿蓮道:「請二老爺也趕快到上海去,太太去了,才有個商量。」

  若英道:「佛寶是我生的,我一個人就能挑起這副擔子,不指望鐵雲來幫我,他的心早不在女兒身上了。」

  幼雲道,「不管怎麼,佛寶既然病重了,做父親仍還不該去商量怎麼醫治,他又是懂醫的,如果他不去,親家也會覺得他對女兒太冷淡了。」

  「當然要二老爺去。」耿蓮也道:「王師爺,你就照這個意思發電報吧,就說太太明天動身,請他也馬上到上海去。」

  次日,若英帶了大縉和耿蓮搭船啟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惟恐佛寶病情變化,不能見面,止不住長籲短歎,淚眼汪汪。到揚州換船時,發了電報給女婿。船到上海,百年雇了馬車到十六鋪碼頭迎接,領了男僕上船到官艙間向岳母請安。若英見女婿神情憂鬱,知道佛寶病情不好,一顆心頓時揪緊了起來,慌忙問道:「佛寶怎樣了?究竟得了什麼病?」

  「她前些日子閃了腰,不幸小產了,產後不知怎麼就病了,高燒一直不退,昏昏沉沉,很是嚇人,名醫會診服藥之後,仍然不見起色,一家人都為此擔憂。」

  若英詫異道:「就是小產,也不致於病得這麼厲害。」

  百年道:「是啊,正不知是什麼緣放。聽說岳父大人精于醫道,家父很盼望他老人家能來上海看看,出出主意。」若英驚問道:「我已發電報給你丈人了,他還沒有來嗎?」

  「沒有。」

  「有沒有電報來?」

  「也沒有。」

  若英歎口氣,和耿蓮相互望了一眼,耿蓮道:「也許電報發到安慶裡家中了,我們等一會去問了就知道了。」

  她們下了船,分乘了三輛馬車,百年主僕先回家去,若英母子與耿蓮逕往安慶裡,與瑞韻見了面,瑞韻又介紹了王氏,若英和她還是初次相見。瑞韻取出鐵雲發來留交若英的電報,那上面的電文是:

  電悉。聞女病,甚念。目前事忙不得脫身,希代探視,鶚。

  若英讀了,頓覺心中冰涼,不由得暗暗惱怒:「鐵雲果然大變,連女兒病重也不放在心上了。」可是在瑞韻面前不便發作,放下電報,淡淡地說道:「讓我去看了佛寶再說吧。」

  她盥洗了一番,草草用罷飯,換了衣裙,與大縉、耿蓮再雇馬車前往派克格程宅,恩培夫婦和百年下樓迎接親家,恩培道:「媳婦病勢不輕,我正憂慮不安,親家太太先上樓去看看,等一會兒我們再商量。」

  程太太和百年陪若英、大縉等上樓來到東廂房佛寶臥房,粉紅色羅帳低垂,看不到女兒的神態,一陣不祥的預感,濃濃鬱鬱地籠上腦際,若英的慧心猛烈地跳動起來,竭力忍住了淚水,快步走到床前。陪嫁丫頭上前給太太請了安,撩起紗帳掛上帳鉤,輕輕喊道:「小姐醒醒,家裡太太來了,小姐醒醒!」可是佛寶依然迷迷糊糊地熟睡著。

  若英道:「讓我來喊!」她俯身下去細細端詳女兒的容顏,不看猶可,看了只覺心酸神駭。女兒今年還只二十歲,原來水靈靈柔麗的臉龐,猶如清晨初放的鮮花,白中透紅,藏著一對亮閃閃露珠般的明眸,散發出醉人的芳香,和自己年輕時一般的美貌,現在病得懨懨損損,憔悴萎黃,唇枯而發亂,猶如一朵開敗了的殘花,謝落只在早晚之間了。若英吃驚地撫摸女兒的額角,火燙火燙,她哽咽著在女兒耳邊輕聲喊道:「佛寶,孩子,媽來看你來了。」鼻中一酸,淚水止不住一顆顆滴落下來。佛寶自從小產後得病,每日裡神思恍惚,高燒不退,飲食不進,群醫束手。此時夢中又回到了淮安惜陰堂,正逢父母爭吵,她幫母親捶打父親,父親走了,母親摟著她啼啼哭哭,喊道:「孩子,媽媽苦命!」那淚水滴落到她的臉上,她喊道:「媽媽不哭,有我在哩!」她掙扎著忽然醒了,嘴裡猶在喊著:「媽媽別哭!」若英哭道:「孩子,媽在這裡哩,媽來看你來了!」

  佛寶真的醒了,醒的時候雖然仍是虛弱疲憊,那神志卻是清楚的,當下認出了朝思暮念的母親和在她身後的兄弟大縉,心中悽楚,晶瑩的淚水如珍珠般沒遮攔地滾落下來,鼓足渾身力氣,叫了一聲:「媽!」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若不是婆婆在旁,定會抱住母親放聲大哭,一訴別來相思之苦和對於疾病纏綿的焦慮。若英忍住悲痛坐到床沿上,慈愛地撩起佛寶披亂的髮絲,取出手絹為她拭去淚水,說道:「孩子,媽來看你來了,你年輕,得了病不要緊,就會好起來的。」

  程太太也道:「是啊,上海的名醫都請來了,他們診病非常盡心,再服幾帖藥一定會漸漸好起來的。」又向若英笑道,「劉太太,你陪女兒談談吧,好久不見了,母女倆溫存一番,會比吃藥還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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