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八五


  鐵雲猛抬頭,見是沈藎,穿一件藍綢襯絨袍子,依然那麼年輕瀟灑,那麼神清氣朗,眉目英爽,不禁高興地抓住了他叫道:「愚溪老弟,你不是到湖南去了嗎?是從哪裡鑽到北京這座老君八卦爐中來了?」

  沈藎厭棄科舉,立意維新,戊戌政變後,逃亡日本留學,今年春天回國,曾和鐵雲在上海見過一面。他等李貴走開之後,長歎一聲道:「一言難盡。我和唐才常在上海成立「自立會」後,聯絡康南海(康有為)請他接濟軍費,購買軍火,我們回湖南招集各地有志之士成立了五個軍,我是右軍統領,約期共同舉兵,先取湖南,再定中原。不料事機不密,被小人告發,才常等數百名英雄豪傑被殺。我起兵於湖北新堤,附近幾個縣紛紛響應,可惜中軍失敗,人心煥散,終於沒有成事。這時兩湖搜索自立會員,天天有人被殺,我想與其逃往上海等地,容易被人識破,還不如索性逃到沒有皇上沒有朝廷的北京來,誰也不會想到我有這麼大的膽量到虎穴中來活動。哈哈,鐵雲兄,你看我這一著可高明?」

  「高明,佩服!」鐵雲嘆服道。

  自立軍以忠君愛國保皇為名,實則成員觀點複雜,一部分激進分子意圖推翻滿清,當時世人都被瞞過,鐵雲也把他們看作維新黨,所以竭力幫助,說道:「愚溪,你就住在我家中吧,我正在主持賑濟局,新設了一個掩埋局,請你來負責,可是你得換個名字,才不致引人注目。」

  「我已想好了,改名不改姓,就叫沈虞希。」

  「哈哈,以後就叫你虞希了,其實你也乖巧,虞希不就是愚溪的諧音嗎?朋友們會辨出你來,那些衙門中的蠢驢是弄不清楚的,你安心在北京住下來好了,就是朝廷回京了,有我這個商人掩護,也不必擔心。」

  鐵雲有了空暇,時時去各處攤市上搜購珍希古董書畫碑帖,轉眼把自己帶去的一萬二千銀元都花光了,居然也覓到了一套宋拓真本《澄清堂帖》,這一喜非同小可,趕忙請了林楓過來,拍手大笑道:「老弟台,我可不讓你的《澄清堂帖》

  專美於前了,你看,我也得了一份全拓本了。」

  誰知林楓黯然道:「鐵雲先生,慚愧,我那一套準備回到上海後賣給日本朋友,在我手裡的日子不長了。」

  「哎呀,這是古今罕見的國寶,怎麼轉手就讓人了,金錢易得,國寶難求,千萬別賣。」

  「鐵雲先生,我不能和你比,能有多少錢來收藏古物,不過買一些來玩玩,鑒賞過了也就算了。日本公使館的朋友說,我這份《澄清堂帖》若是拿到日本國內可賣到一萬塊錢,這個數字太吸引我了。我一家十數口,糊口艱難,太需要錢了,哪裡去賺一萬塊錢?既然有人要,賣掉算了,糟糠之妻一定喜歡我這一萬塊錢,而不希罕她弄不懂的什麼寶貝碑帖。你這回已經搜羅了許多古董,自己何必收藏那麼多,若是有人願出高價,不妨留下一些,也賣掉一些,這可是個一本百利的好買賣。」

  鐵雲聽了不覺心動,說道:「這個主意不錯,索性讓我再多收買一些,不過我自己帶的錢都花光了,再買就沒有錢了。」

  「那也不要緊,先把善會的捐款用起來,日後歸還就是了。」

  鐵雲點點頭道:「也只有這樣了,反正我是要歸還的。」

  鐵雲除了覓購古董,便想方設法催運糧食來京接濟,雖也有其他善士從南方運米賑濟,究竟為數有限。正在焦慮之中,忽有一個彪形東北大漢坐了馬車來到賑濟局求見鐵雲,自稱姓張,是俄軍的翻譯,奉了俄軍司令之命來商談要事。鐵雲讓到內院客廳坐了,問了來意,那人笑嘻嘻地說道:「聽說貴會為北京官民做了不少善舉,只愁糧食不能接濟,兄弟此來就是奉了俄軍司令之命,特地登門奉送大糧倉一座,盡夠貴會辦理賑濟的需要了。」

  鐵雲驚喜道:「是哪一家米行的?」

  「不,不,小小米行能存多少米,何況不是賣完也被搶光了。」

  鐵雲倒抽了一口涼氣,說道:「張先生該不會是說朝廷的太平倉吧?」

  「正是太平倉!俄軍司令為了要騰出糧倉的房子另作他用,嫌庫中的存米礙事,打算把它們全部燒光,我想與其燒了白糟蹋了,何如拿出來賑濟難民,所以就來拜訪了。」

  太平倉或稱太倉,是歷代政府設在京城調劑糧食盈缺的大穀倉。鐵雲連忙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幾顆腦袋敢動官家的太平倉,不經皇上特准,就是軍機、宰相、順天府尹都無權開倉放賑,除非不要腦袋了。」

  張翻譯笑道:「劉先生說的是陳年老皇曆了,如今皇太后和皇上都逃走了,北京城在聯軍佔領下,由聯軍民政司管理,劃地為界,誰占誰有,俄軍轄區內的糧倉就歸俄軍所有了,只要俄軍司令作主,你怕什麼?」

  清朝中央政府的官員祿米,駐京營兵軍糧,以及供應市民的口糧和調劑豐歉年份的太平倉米食,都由南方裝船從運河北調,統稱漕米,在淮安清江浦設了一名漕運總督,每年耗資千百萬兩辦理南糧北調的事。京郊通州是北運河的終點,南糧起岸就地存儲,設立了祿米、儲濟、豐益、太平等十一座糧倉,又在城內設立中西兩座米倉,由戶部倉儲侍郎掌管。道光、咸豐以後北運河淤塞,逐步改由海道運輸,糧倉設置未變。西倉在英軍佔領區,中倉在俄軍佔領區,張翻譯來說的就是這座設在朝陽門內南小街祿米廠附近的太平倉。

  鐵雲細細一想,忽覺事情有些可疑,太平倉的米囤設在屋子裡面,俄軍若是真正打算燒米,不是把倉房也全部燒毀了嗎,還有什麼屋子可以利用的?而且那麼多龐大的米囤如何弄到屋外去燒?是傻瓜才想得出來的蠢事,此話必定有詐。於是試探道:「聽足下的口氣,俄軍司令是打算將倉米無償送給敝會賑濟災民,是嗎?」

  「這也不是。」張翻譯笑道:「俄軍千里而來,為了什麼?

  總得也給些好處吧?不過米價特別便宜就是了。」

  鐵雲大笑道:「我忘了洋人也是愛財的,原說燒米的話不過是個託辭,果然如此。」

  張翻譯湊過頭來壓低了嗓音說道:「不瞞劉先生說,我也是中國人,心也向著咱們大清,被老毛子拉了來當翻譯,實屬不得已。老毛子是想從這座太平倉發一票大財,燒米的話確是騙騙人的,不過今後對外還得這麼說,不然,說是俄軍司令出賣中國政府的大米就不好聽了。至於米價當然是便宜的,又省得老遠從南方運來,你就看在救濟老百姓的面上,把它全部買下來吧。」

  鐵雲躊躇道:「此事不能馬上就定下來,一則我要稟報李中堂,沒有他點頭,不能放手幹,究竟腦袋只有一顆;二則不知太平倉中存了多少米,得花多少錢,這筆錢從哪裡來?現在我首先要到太平倉去實地看一看,米有多少,質地好壞,再商議價錢,好嗎?」

  張翻譯道:「劉先生究是行家,想得周到,現在就陪您去米倉看看。」

  鐵雲立即乘了張翻譯的馬車,去太平倉前前後後察看了一遍,果然是官府的常備米倉,好大的規模,那米囤也說不清有多少,管庫的人早逃走了,大致估計足有十萬石以上,談妥了每石作價二元。鐵雲道:「米價不算貴,可是一時哪裡拿得出二十萬元,也沒有那麼大的米棧來擱,只能去借四五萬元周轉金,陸續提貨,賣出一批,換回現洋,再來取貨付款,這樣周轉四次可以全數「銀貨兩訖了」。」

  張翻譯請示了俄軍司令,同意分批付款,但希望在半年之內付清,因為一旦議和成功,聯軍就得撤退,他就什麼也撈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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