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八四


  式枚回到外間幕僚室,提筆一揮便擬了一份告示草稿,從另一扇腰門走到隔壁客廳,向端坐等候的劉鶚說道:「閣下的稟帖,傅相已經知道了,他還記得起令尊大人,囑咐你好好的幹。賑局用房目前無法解決,你自己去想辦法吧。告示可以出,這是草稿,要多少份,你拿回抄錄了再來這兒用印。」

  鐵雲道謝告辭,從賢良寺走上大街,街上屍骸狼藉,慘不忍睹,遍地畜糞垃圾,臭氣熏人,鐵雲只得歎息著掩鼻而過。忽見三五名洋兵驅使一群中國人背著死屍運到別處去,就中一個白髮老者藍袍黃腰帶,是宗室的打扮,十分惹人注目。鐵雲細細瞧去,認出了是遠支親王晉祺,他本是大煙鬼,此時更是面色死白,腳步踉蹌,走幾步就停下來喘氣,洋兵卻不容他歇息,拿了槍托就打,只得又背著死屍一步挨著一步上前。鐵雲不敢過去說情,怕是洋兵把他也抓去背屍。返身才走幾步,只聽見轟然一聲,回頭看去,卻見晉祺已經倒在地上,鼻孔流血,死屍倒在他的身上。洋兵嘰哩咕嚕罵著,狠狠踢了幾腳,已經是咽了氣了。

  鐵雲不忍,掉頭便走,心中胡思亂想:「朝廷荒唐,連王爺也遭了殃了。洋人為什麼沒有把剛毅也抓起來背屍呢,竟讓他逃走了,(鐵雲不知道剛毅這時候已經死于道路了)。看來一定要把掩埋隊成立起來,不能再讓堂堂京城臭氣沖天,背了死人,累死活人!」

  走到東交民巷西首,又見洋兵驅趕著一隊中國民依從使館區挑糞出來,內中一位老人長袍馬褂,紅頂瓜皮小帽,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大口喘著氣,眼看也支持不住了。鐵雲多瞅了一眼,不覺又吃一驚,竟是前任禮部滿尚書懷塔布!

  「可憐的大清帝國竟被洋人糟蹋得如此不堪了!」

  鐵雲一路感歎著,回到宣武門外椿樹下三條胡同宅中,所有滬上帶來的放賑人員都暫時擠住在家中,便叫來兩名司事著手抄錄告示。不一會,羅振玉介紹的日語翻譯林楓捧了一大卷碑帖從街上回來,踏進鐵雲書房,狂笑道:「鐵雲先生,大喜,大喜,我今天從古董攤上淘得了一樣寶貝!」於是將碑帖放到書桌上,又大笑道:「你猜猜,我得了什麼帖,這麼高興!」

  鐵雲捧起上面一卷碑帖看了,驚呼道:「《澄清堂帖》?」

  林楓樂哈哈地笑道:「不錯,是《澄清堂帖》,還是全拓本哩。」

  鐵雲搖頭道:「不!《澄清堂帖》為帖中之祖,是閣帖、潭帖、絳帖的祖本,裡面有書聖王羲之的許多真跡,世上罕見,哪有這麼容易就到手了?花了多少錢?一百兩!哈哈,你大概上當買了贗品了。」

  林楓笑道:「先生別先下結論,無論怎麼挑剔,你能找出贗品的證據嗎?」

  鐵雲翻來覆去看了,確是宋拓真本,不禁狂喜道:「老弟,想不到你也是碑帖行家,這可是一套罕見的珍品,據說海內只有湖州邵氏有一套,這是發現的第二套,可喜可喜,若在平時,非有數千金休想買到。」

  林楓笑得合不攏嘴,說道:「鐵雲先生,你是喜愛收藏碑帖的,寶劍贈英雄,還是送給你吧。」

  「哪能,哪能!」鐵雲連連擺手笑道:「你把這套碑帖好好收藏,傳之子孫,也算是鎮家之寶。」

  林楓笑道:「先生也趕快抽時間去淘古董吧,定叫你如入寶山滿載而歸。」

  「不!」鐵雲道:「先得去辦正事。李中堂答應出告示,我已經拿回來抄錄了再去用印,惟有賑濟局的用房要自己想辦法。我和你拿了滕田豐八先生的介紹信去日本公使館吧,我的洋涇浜日語還沒有到家,只能勉強應酬,你的日語好,要緊的地方幫我翻譯,看看日本使館能否幫我們找一處市房設局子,不然這些人窩在這裡沒法工作。」藤田是上海東文學堂聘請的日本教師。

  於是兩人換了和服,去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拜會了日本駐華使館參贊森井和秘書群島,這兩個人都是藤田的大學同學,久已聽說東文學堂創辦人劉鶚和羅振玉是中國著名新派人士,思想上很親近日本,劉鶚又與中國官場關係密切。當時列強侵華,互不相讓,日本政府積極培植中國的親日勢力,以與歐美列強抗衡,所以森井和群島對於劉鶚竭力拉攏,一口答應幫忙。請示公使之後,在東安門外大街上指定一所寬大的空屋,作為救濟善會賑濟局的局址。鐵雲忙忙碌碌督促司事工役將帶來的糧食、捐款搬了過去,又帶了司事去賢良寺將告示用了李中堂的官印,告示末尾加了一行小注:「凡願出京回上海之被難官商,可至東安門外大街賑局登記。」立刻命工役分頭張貼到京城四門和主要街口,局子大門旁也掛上了「中國救濟善會北京賑濟局」招牌。

  「上海來了大善士救濟難民出京」的消息霎時傳遍京城大街小巷,幾天之中來賑局登記出京的達到兩三千人,鐵雲同時又命隨來的醫生坐堂施診給藥,並將帶來的白米麵粉等平價賣出,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秈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限買米一鬥。可惜糧食帶得不多,幾天就賣完了,還有不少難民眼淚汪汪地提了米袋來賑局門口懇求買米,有的甚至跪在門口不肯離去,說是一家人都快餓死了。又有一個老婦人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道:「大人挨餓還能忍著,可憐小孫兒剛剛兩個月,她娘自己沒得吃的,哪還有奶,小孫兒餓得日裡夜裡哇哇哭,我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他。老爺們行行好吧,救救我的小孫孫吧。」

  鐵雲在旁見了這等光景,不覺熱淚盈眶,立時命將帶來的餅乾箱抬了出來,涕淚滿面的向眾人道:「北京父老鄉親們,這次善會帶來的糧食不多、委實都賣完了,再從上海運糧食來,還得等好些時候,你們耐心等待吧。這些餅乾分文不要,算是送給鄉親們度荒的,請你們收下吧。」一揮手,吩咐每人發放一大包,又命格外給那位老婦人多發一包,眾人拿到餅乾,同聲大哭道:「幸虧遇到大善人來做好事,不然都餓死了,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

  餅乾全發放完了,難民也散去了,鐵雲依然臉上掛滿了淚水,喃喃道:「一定要想辦法弄糧食,一定,不然北京人都得餓死了。」

  不久陸樹藩到北京來,和劉鶚商量護送被難官商出京的事,先去見了美國公使和美軍司令,請求美軍派兵護送難民到天津大沽港登船,又呈請李中堂發電報給上海招商局派船來接。十月初十日,陸樹藩帶了第一批二百余名難民離京,再加上天津難民三百多人登輪南下,到十月二十六日止,共送往上海難民五千五百多人,其中來自北京的約有兩千多人。

  護送難民和平糶糧食的同時,鐵雲又成立了掩埋局,雇人掩埋街上的無主屍骸,這個工作剛剛開始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夜間到椿樹下三條胡同來敲門。這時北京極少友人往來,尤其是夜裡,一般人不敢出門,李貴聽到敲門聲,怕有洋兵騷擾,在門內粗魯地喊道:「誰在夜裡敲門?老爺睡了,明兒白天來吧!」

  來人又輕輕敲門,低聲道:「李貴,是我沈老爺,快開門!」

  李貴記得老爺有個年輕朋友叫沈藎,過去常有往來,便打開門道:「沈老爺,是你啊,我當是洋鬼子來搗亂哩。」

  閂上門,引了才只二十九歲的沈藎來到書房門口,喊道:「老爺,沈老爺來了!」鐵雲正在摩挲新買來的青銅器,還不曾想起沈老爺是誰,沈藎已經踏進屋來,大叫道:「劉大哥,想不到是我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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