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八三


  鐵雲將安香送回蘇州,獨自來到上海,才下輪船,便讀到當天《申報》上的一則啟事:

  救濟善會募捐啟

  近因北京民教為仇,激成大變。致傾列國師船大集津沽,竟以全球兵力決勝中原。中外商民寄居斯土,進無門,退無路,不死於槍林彈雨之中,即死於饑渴溝壑之內,嗚呼痛哉!

  爰發起捐集善款,遇有京津難民廣為援救,名曰:「中國救濟善會」。呈請上海道照會各國領事,聲明此系東南各省善士募資經辦,亦如外國紅十字會之例,專濟東南各省之被難官商,如遇饑餓貧民,在京妥為賑恤。會中無論上下人等,均穿紅十字記號衣。

  下面署名的是戶部山西司郎中陸純伯,浙江布政使惲祖翼,浙江候補道潘炳南等,都不認得。鐵雲暗暗高興,「他們走到我的前頭去了,省了我好多事,現在只要捐款參與就行了。」他回到安慶裡,和瑞韻、楚楚談了一些家常,又逗著嬰兒大綸玩了一會。瑞韻道:「羅叔蘊先生今天還來問你回滬了沒有,說是回來了便通知他,有事要和老爺談。」鐵雲料想不過是東文學堂校務上的事,也許是經費不夠了,便差李貴寫了一張短箋,去約振玉來吃晚飯。果然,不消兩個鐘點,振玉便和李貴乘了馬車來了,一進大門,李貴就向樓上喊道:

  「老爺,羅先生請來了。」

  鐵雲應了一聲,咬著雪茄煙下樓來到客堂間,還未開口,振玉已搶先說道:「鐵雲兄,今天《申報》上的救濟善會募捐啟事看到了吧?」

  「看到了,剛下輪船就讀到了,不過和發起的諸君都不熟悉,打算明天去問問紹周,如果他認得,托他介紹一下見個面,好商量合作救濟的事。」

  振玉微笑道:「不用問程先生了,那位潘君是浙江上虞富商,和我是小同鄉,原本是熟人。此事由他捐了二千兩銀子發起,浙江藩台也出資贊助,潘君因為自己是商人,恐怕別人信不過他,所以挽請陸純伯君出面,此人字樹藩,在戶部做了多年郎中,在江浙一帶頗有聲望,我可以托潘君為你介紹。」

  「那太好了,由他們出面,可以省去許多周折。我打算多捐些錢,親自去北京為官民做些善事。太谷教以仁為本,這正是腳踏實地實踐仁義之舉的大好機會,怎可錯過。」

  振玉道:「那很好,昨天從北京來的日本朋友說,李中堂到了天津之後,聯軍方面尊重他的威望,胡作非為的事少了,市面混亂稍稍好了一些,不再有搶劫的事發生。有些大戶大家沒得吃的了,拿出家藏古董碑帖擺地攤,胡亂賣了錢換糧食。也有洋兵搶到了珍貴古物,又不識貨,也在地攤上三文不值兩文的賣掉,那價錢,據說便宜得驚人,簡直就和白送的差不多,你去了,可以順便搜羅一些。」

  鐵雲聽了樂得合不攏嘴,叫道:「好消息,你這麼一說,我更是非去北京不可了,要去就得快去,捷足者先得之,是嗎?」

  「那當然,越快越好。」

  「唔,當然要趕快,可是不能空了手去,一來必須為善會捐一筆錢,二來還得帶些現銀到北京去收買古董。雖然從福公司到手了一大筆款子,這兩年已經花去不少,籌備五層樓商場,我沒有死心,還得準備兩萬塊錢股金,因此手頭所剩不多了,讓我算一算。」他拿起書桌上的算盤辟裡啪拉打了一會,說道:「叔蘊,托你找貴同鄉介紹和陸樹藩見個面,就說我打算捐款五千兩,墊借七千兩,合共一萬二千兩,並且親自率領一批人去北京放賑,他們的路費、薪水也由我捐助,不支救濟會分文,請和他約個時間會面。」

  振玉笑道:「好得很,我這就去找潘炳南,見過陸樹藩就來給你回音。」

  振玉去了,鐵雲又撥打了一會算盤,決定再帶一萬二千塊銀元去北京,有備無患。書桌上有算盤是這位亦官亦文亦商的劉鐵雲與眾不同的地方,打完算盤,右手四隻指頭插進算盤柱子中間,招起算盤,啪地迅速放下,漂亮利索地把上下檔算珠全部頂天落地恢復原狀,排列得整整齊齊,可見鐵雲雖然弄過八股文,做過官,又嗜好玩古董碑帖,也寫詩詞,骨子裡還是不乏商人氣質。

  次日,羅振玉陪鐵雲去和陸樹藩、潘炳南見了面,談得十分投機,恰巧李鴻章已於閏八月十八日進京,更使他們信心十足,決定由樹藩帶了上海道台和駐滬各國領事准許辦賑的公文,於閏八月二十二日動身,先去天津打頭站,取得聯軍的同意,另外再差人帶一部分捐款去德州救濟回鄉難民。鐵雲則在上海召募了翻譯、醫師、司事、工役,一共二十多人,又採購了一批大米、麵粉、餅乾、換上東洋和服,帶上李貴,于九月初啟程前往天津,接著在九月十二日轉往北京,開始了影響他一生命運的又一個關鍵歷程。

  四十一 鐵雲在北京的救濟活動,種下了日後的禍根

  文華殿大學士,太子少傅、直隸總督、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是在閏八月十八日抵達北京的,從天津至北京的一路上,淮軍故壘殘破,屍骸遍野,哀淮軍之衰敗,傷國運的不振,又憑弔了淮軍直隸提督、抗敵英雄聶士成草草掩埋的土墳和沒字碑,感傷刺激,頻頻咳血,在京城賢良寺西跨院住下之後便病倒了。休養了兩天,勉強支撐病軀,屈尊紆貴,以戰敗國大宰相的身份,拜會各國公使,又給他添了一番新的恥辱。

  慶親王奕劻隨駕出京,半路上也奉旨派為議和全權大臣,八月初就回到北京,他是個見了洋人就畏畏縮縮不敢開口的沒用人,離了李鴻章,就如沒腳的螃蟹,路也不能走了,不知發了多少電報、才把鴻章盼來。以後和洋人談判,因奕劻是親王,按禮數,中國全權以他為首,可是到了會場他全讓鴻章一人開口,那李鴻章也不把這位王爺放在眼中,散了會並不和他商量,獨自回賢良寺命幕僚草擬電報奏稿,形式上交奕劻簽個字就發到西安行在。那奕劻更是乖巧,索性和鴻章的幕僚說:「電稿擬妥了,抓緊時間就發吧,事後給我看看就行了。」

  鴻章雖有權,卻極苦悶,太后和滿族王公大臣闖下的禍,要他以七十八歲高齡來收拾,還要看洋人的臉色。洋人未開談判,先要求嚴懲禍首端王、莊王、剛毅、董福祥等人,不辦便不開談判,反正多佔領一天,清政府便需多付一天的軍費賠款,官員百姓也遭殃。那位剛中堂僥倖于閏八月二十日病死在山西曲沃縣候馬鎮,逃過了誅戮。其餘的人太后極力包庇,甚至反將端郡王載漪重用為軍機大臣,洋人當然不答應,電報一再往返,氣得鴻章大罵「老太太糊塗!」再則,聯軍統帥、德國伯爵瓦德西還沒有到京,不能開談判,也使老人鬱悶不快。

  這天幕僚於式枚拿了一份稟帖,從腰門進入鴻章兼作簽押房的臥室,說道:「傅相,上海救濟善會來了一位宦紳,名叫劉鶚,帶了銀子和糧食來放賑,還準備護送東南籍的被難官商從天津搭船回南方去,請求傅相出告示曉諭,並請順天府尹協助找一處辦事的地方,以便賑濟局儘早開始救濟工作。」

  老人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聽了式枚的話,也不看稟帖,說道:「很好,京中官商百姓都在挨餓了,我命杏蓀從上海派船運糧食來,究竟杯水車薪,護送一些難民出去也好。這個劉鶚倒是有膽氣的,不知這個人可靠嗎?上海滑頭的人多,不要來耍什麼騙人的花招吧?」

  式枚道:「此人自稱是已故河南開封道劉成忠之子,原名孟鵬,據說光緒元年曾隨父親來京,在賢良寺謁見過傅相,不知傅相還記得嗎?」

  鴻章合目回憶了一會,說道:「記不起來了,可是劉成忠這個人我知道,「剿撚」時曾經給大軍出過力,既是他的兒子,想必不錯,就給他出一張告示吧。至於托順天府找房子的事,嘿嘿,他還以為現在北京城依然是我們大清的天下,他錯了!」老人霍地站起來,在屋裡顫巍巍激動地踱著,忽然大聲罵道:「都給那批混帳王八蛋把祖宗好好的江山搞壞了。哼!北京城還是我們的嗎?除了我住的這座賢良寺,算是洋人尊重我,是中國地界,其餘的地方還不都是他們的佔領地!賊娘的,八個國家,八個民政司,管理他們佔領的地界,還容得你順天府去管?順天府衙門已是日本軍隊的兵營了,府尹陳夔龍自己也跑不進去,還說替別人找房子!叫劉鶚自己想辦法吧!」

  「傅相,劉鶚就在客廳裡等著,您要見他嗎?」

  「不,我沒有精神,叫他好好的幹,替他先人爭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