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八二


  鐵雲雖然得到了一些北京消息,可是那裡仍是聯軍佔領下的地區,他自己都不能隨便進去,更談不上救濟難友了。這時在滬的友人,馬建忠不久前因病去世,鐵雲與毛慶蕃、程恩培、羅振玉等人商量,都說:「此事不是兩三個私人所能辦到,必須組織一個團體,通過官方與洋人商妥後,才能進京辦理救濟。又過了幾天,忽然接到德州發來急電,急覓電碼本翻譯過來,乃是高子穀的來電:

  七月二十一日晨逃出京城,今抵德州,路費被劫,身無分文,速匯款德州平安旅店接濟。子穀。

  鐵雲又喜又急,子穀雖然有了下落,可是路遠迢迢,上海與德州沒有銀號可以通匯,這筆路費如何接濟,只得出門去找親家程恩培商量。誰知恩培道:「此事不難,豫豐在濟南設有分號,我立刻發電報去濟南,請他們劃一筆款子派人專程送到德州去,兩地相隔不過二百多裡,接到電報最多三四天就可送到子穀手中了。」

  鐵雲歡喜得連忙拜揖道:「多謝親家,救了子穀的命了,就請劃二百塊錢過去吧。」

  於是開了一張二百元的滙豐銀行支票給恩培,恩培笑道:「你也真是,這幾個錢我還墊不起?」馬上擬了給濟南的電稿,鐵雲也擬了兩則電報,分別複電子穀並電告暫居蘇州的淑芳。

  三份電報都交給聽差去電報局拍發了。

  鐵雲原又計劃在上海集股興建五層樓商場,此時與股東們選定了四馬路青蓮閣隔壁的五層樓商場的建店地址,雄心勃勃,準備收買原來的店面房屋,拆毀了重建五層新樓,成為上海的最高建築。可是對方店主乘機漫天要價,談不攏來。有的股東覺得鐵雲辦事冒失,風險太大,恐怕投下股金將來收不回來,因此漸漸地有人半路抽身走了。此事無法進行,鐵雲只得暫時擱置,先回蘇州陪伴新夫人安香,淑芳則已回到南京去等子穀了。

  到了閏八月十日,忽接南京高子穀來電:「弟已返抵南京,病甚,容面謝。」鐵雲喜極,立時和安香動身去南京宋宅探望,門上僕人認得他倆,請過安道:「高姑老爺病得不能起床了,姑太太吩咐,若是劉老爺和劉太太來了,就請內堂相見。」

  鐵雲夫婦被引到子谷夫婦所住小院,淑芳出來迎接,向鐵雲福了又福,說道:「多虧劉先生救了子穀,僥倖撿了一條性命,只是得了傷寒,病得不輕,不能起床迎接,快請屋裡坐吧。」

  鐵雲一邊掀簾,一邊嚷道:「子穀,可把你盼回來了。」只聽見裡面子穀微弱的聲音,「鐵雲兄進來吧,恕我不起迎了。」

  鐵雲夫婦進屋,卻見子谷又黑又瘦,乾癟癟地只剩了皮包骨,與原來壯健結實的身軀相比,簡直落了形了,萎頓虛弱地靠在鋼架大床上朝他們苦笑道:「鐵雲哥,安香妹子,請坐吧,多虧匯款接濟,我算是把一條命撿回來了。」

  鐵雲高興地嚷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僅僅得一場傷寒還是划算的。」於是摸了摸子穀的太陽穴,說道:「好燙手,燒得不輕哩。」又按了脈看了舌苔,問淑芳要了醫生開的脈案處方看了,說道:「傷寒是腸子裡的毛病,大概路上飲食不潔傳染上了,我知道這位醫生是專治傷寒的名家,處方中君臣佐使諸藥搭配得很恰當,就照他的方子服藥吧,慢慢地就會好起來的。不過一要絕對臥床靜養,二要注意飲食,約莫一個月就會痊癒了。」

  淑芳道:「是啊,醫生也是這麼說,我還以為是安慰病家的話,劉先生這一說,我就放心了。」又向安香道:「這一回子穀從北京逃出來,只剩了一條命,後來路上又病了,沒能帶些土產送給你們,很不過意。」

  安香嫣然笑道:「姐姐忒客氣了,姐夫安然回家就是天大喜訊,還有比這更叫人高興的嗎?」

  鐵雲道:「子穀此番九死一生,不知是怎麼逃出京城的?」

  於是子穀疲乏地斷斷續續地說道:「聯軍七月二十日攻打北京東城,雖然洋人槍炮厲害,可是官軍退無可退,當官的失了京城必受處分,居然拼死抵抗,所以打得很凶。二十一日淩晨聽得街上人聲驚慌喊叫:「官軍頂不住了,洋鬼子就要進城了,快逃吧!」我想北京城是保不住了,慶親王若在,我不能逃,他若走了,我也只能走了。於是將家中剩下的一百多塊銀元裝在褡褳裡,束在胸前和腰間,鎖上家門,出了胡同,上了王府井大街。只見逃難的官員和百姓如熱鍋上螞蟻,驚慌奔走,不知往哪裡逃。先聽說俄羅斯大鼻子和日本小東洋打進東城來了,大夥兒趕緊往南走,沒有多遠,又聽說攻破廣渠門的英國人把永定門也占了,南邊的路斷了,逃難的人群又往西邊湧去。不一會又說法國人從西邊打來了,永定門還在官軍手中,於是又往南奔。我正往此去地安門外慶王府打聽王爺的動靜,忽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車中端坐著軍機大臣王中堂(協辦大學士王文韶)。」

  「呀,是王中堂!」鐵雲驚呼道:「他逃出京城了嗎?」

  「當時我向前請安,他說「城都快破了,還不快走!」我說去見慶王爺,他說「王爺早跟了太后走了,我也要追上去從駕了,你快走吧。」」

  鐵雲道:「阿彌陀佛,王中堂必是扈從聖駕西上,逃過這場大難了。」

  原來慈禧太后臨逃前,命御前太監去禮王府,將龜紐銀質軍機印信授給領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召他趕進宮來同行。世鐸推託病了,命大管事將軍機印信送給了王文韶。文韶懷了軍機大印追趕太后和皇上車駕,半途走叉了道,忍饑挨餓,受盡辛苦,三天后才在懷來縣追上了御駕。太后念文韶垂老從駕之功,立刻擢升為體仁閣大學士,以後步步青雲,由文淵閣而武英殿大學士,又兼外務部會辦大臣和督辦路礦大臣,賞穿黃馬褂,賜用紫韁。而那位禮親王卻倒了楣,不久就下旨罷去他的軍機大臣了。

  子穀繼續道:「於是我決心出城了,乘東城剛破,官軍還在抵擋,我趕緊往西走,因為有了可靠消息,永定門確是被占了,西邊還未見洋鬼子。半路上有人趕了過來喊我,見是國子祭酒王公(王懿榮)的二公子端士,他說「老爺子和老太太都投井死了,大嫂也自盡了,(後來他們都得了太后在西安行宮所頒賜的恤典)。大哥(翰甫)留在家中守著老人家收藏的幾屋子古董,不肯離開,勸我快走,為家門留一線香煙。」說完了,放聲大哭。」

  鐵雲歎息道:「可歎王老太爺一生心血收藏了那麼多古董字畫,還有幾千片龜板,不知將會落在誰人手中了。」

  子穀道:「兵荒馬亂,誰還顧得了古董,送出去也沒人要了,因為帶了古董還能逃難?我和端士僥倖逃出了西便門,不料被一夥亂兵沖散了,他們見人就搶,把我身邊褡褳裡的銀元全搶光了,端士也找不到了,幸虧身邊還剩下一隻打簧金掛表,變賣了當盤費,熬到了德州,發完了電報,錢也就花光了。聽說出京第二天,洋兵就占了北京四門,再沒有人能逃出來了。不知笙叔姐夫一家回到南邊了沒有?」

  鐵雲道:「笙叔一家已經平安回到了杭州,你這一回還算是僥倖,若不是先讓寶眷出京,就更狼狽了。福公司的沙彪納和哲美森是八月中拿了聯軍的通行證出京的,據說留在北京城中的官員商民,處境悲慘,自殺的,餓死的,比比皆是,一定要想辦法去救他們出來。」

  子穀道:「前任山東巡撫福潤閒居京中,聽說城破時全家都投水上吊自盡了。」

  「哎呀,他還是我的上司哩,很器重我,想不到合門殉難,太慘了。」

  子穀又道:「不但京中的難民要救,逃到德州貧病交迫無法生活的難民,足足有三五千人,也該想辦法救濟。據說李中堂的二公子經述也是破城那天合門逃出來的,逃到德州後,錢也用完了,他的面子大,我走時已有當地熟人錯錢給他作路費。你想這次浩劫影響了多少人,達官貴人之家一夜之間都成了枉死鬼或是一貧如洗的難民了。」

  「要救,我們太谷教同仁以養天下為己任,一定要救他們!我馬上到上海去聯絡朋友,籌募一些錢,先救德州的難民,然後再派人帶了錢和糧食去北京救濟。救人一命勝讀十萬卷經,我想上海做善事的人多,一定會樂於捐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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