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七九


  「不,不賣,我是準備做學問的,你們歐洲沒有人懂它。」

  「哈哈,我們歐洲人只要煤,可不要這些肮髒的烏龜殼。」

  鐵雲與恩培陪了羅沙第拜會撫台,劉樹棠傾心接納,商定與福公司合作開採河南煤礦,礦區由福公司電召國內技師前來勘察,回扣分成也在私底下議妥按照山西的辦法。談判告一段落,恩培仍回上海,鐵雲與洋人於歲暮返回北京過年,總以為到了來年春天,洋技師進入河南勘定礦區,然後擬定章程,報清朝廷批准,至遲後年便可著手開採了,誰知北京突然湧起一股大風暴,打亂了鐵雲和福公司的如意算盤。

  三十九 大刀王五的匕首插在鐵雲面前

  光緒二十六年(元年一九〇〇年),歲在庚子。鐵雲一家在北京過了一個快活無憂的新年,每日裡親友團聚一堂,或搖骰子,推牌九,擲狀元紅,或欣賞新買的古董碑帖。如今他手頭寬裕,一年花在搜羅青銅彝器古玩字畫碑帖方面就達一二萬兩銀子,北京古董商不時上門兜售,鐵雲成了出手闊綽的大買主了。

  毛慶蕃去上海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來了兩位新朋友,一個是高子穀,還有一位是鐘笙叔,都是杭州雙陣巷富紳高子衡介紹的。子衡名爾伊,與鐵雲是結拜兄弟,子谷是子衡的堂弟,高氏為杭州望族,家有良田萬畝,帳房乘轎收租,開有布店、茶葉店、銅錫店等多家,提起雙陣巷高家,當時有「杭半城」之稱。那位鐘笙叔也是杭州人,是個才子,十八歲中舉,蒙子谷之父雲麟公愛才,招為女婿,所以和子穀、子衡是郎舅。笙叔先到京中供職,以內閣中書在總理衙門辦事,是個思想維新交遊活躍的人,子穀則是他介紹進總理衙門的。這一年笙叔不過二十五歲,子穀年亦相若,雖然較鐵雲年輕了約近二十歲,卻是鐵雲在洋務事業上的好幫手,在鐵雲與總署慶親王之間溝通聯繫,頗促成了幾筆交易,鐵雲與子穀關係尤其親密。

  這時除了河南礦務外,鐵雲又與羅沙第醞釀開採北京西山門頭溝煤礦,福公司野心勃勃,通過鐵雲把手伸向四方,很想壟斷中國的礦產,後來由於剛毅和顧康民的阻撓,西山煤礦才落到了比利時人手中。

  新年初六,大刀王五忽然來訪,鐵雲以為他是來拜年的,高興地迎入客廳,笑道:「惶恐得很,遷居之後多時不曾拜見五哥和嫂夫人了,本來是應該兄弟前來府上拜年的。」

  王五冷笑道:「咱可不是來給你拜年的,你現在是和洋人打得火熱的大貴人了,還敢勞你的駕?」

  「啊呀,五哥言重了!」

  鐵雲正詫異今天王五言語異常,不料王五忽然颼地從腰間銅釘護腰皮帶上拔出一把寒嗖嗖明晃晃的匕首,猛地一把插在方桌上,怒瞪雙目大喝道:「姓劉的,有人說你是賣國的漢奸,你今天可得和咱說清楚,若是說不清楚,休怪咱王正誼無情!」

  鐵雲吃了一驚,立刻鎮靜下來,拱手道:「小弟雖然做了英商福公司的買辦,其實也是為地方為國家振興實業,造福百姓。所經手的山西、河南兩省礦務,山西的事是省裡商務局專函懇請我為他們向洋人借款開礦,我才答應下來,河南的事還剛剛開頭。既說是漢奸,必然賣國,可是山西的事,由山西撫台作主,中國的事由中國皇上批准,借債還錢,礦山的主權仍屬中國,不知小弟賣了什麼給洋人了?請五哥明示,也叫鐵雲死得明明白白。」

  王五沉吟了一下,又厲聲道:「口說無憑,拿證據來!」

  鐵雲道:「證據在書房中,請五哥隨我去看」

  王五拔出匕首,隨鐵雲來到書房。鐵雲取出山西省商務局的來信,和他寫給山西撫台的稟啟,以及山西省與福公司所訂礦務章程,還有他與福公司的往來信函,王五粗通文字,坐下來一一讀了,這才收下匕首,大笑道:「好一個劉鐵雲,人家罵你漢奸,咱原不信,今天特地來考查考查你,若你真是漢奸,定殺無疑,那就不管舊日的交情了,幸而你不是,免得咱下手。」

  鐵雲笑道:「五哥,幸虧我問心無愧,不然可被你嚇壞了。」

  王五道:「你就是受些驚嚇也值得,五哥今天是特地來救你的。」

  鐵雲這一回確是真正地吃驚了,不明白自己處在什麼樣危險的境地中,難道剛中堂和什麼混帳禦史又在算計他了,慌忙問道:「五哥,究竟是怎麼回事?」

  「拿酒來!」王五豪獷地叫道,「酒喝了,待咱邊飲邊談。」

  李貴剛才瞄見王五拔刀欲害主人,正欲闖進客廳相救,見主人說得頭頭是道,五爺隨了主人去書房,便也跟了過來保護。這時聽到五爺索酒,不待主人呼喚,立時在門外應道:

  「五爺等著,咱去取酒!」

  王五大笑道:「是李貴那小子吧,咱早瞄見他在盯著咱們了,大概怕咱果真把你捅了吧?」

  賓主兩人還未笑停,李貴已經提了酒肴來了。王五一邊喝酒,一邊說道:「兄弟,你出京多時,京中情況多不明了,你可知道七十多歲高齡的李中堂為什麼突然出京去就任兩廣總督了?」

  「聽說太后要他去南邊捉拿康梁。」

  「太后雖有這個意思,堂堂李中堂怎肯專為太后捉拿犯人,他是出京逃命的。」

  「帝黨不是倒了嗎,還有誰害他?」

  「不是帝黨要害他,是從山東過來的義和團。毓賢做了山東巡撫,縱容當地練功的拳民們和洋人作對,不料闖了禍,殺了洋人,鬧成沂州教案。朝廷禁不起各國公使交涉威脅,將毓賢革職調京,由袁世凱繼任山東巡撫。這位袁撫台狠毒得很,上任後殺了好多拳民,其餘的都逃到直隸京津一帶。毓中丞進京之後,到處向王公大臣吹噓拳民如何忠勇愛國,如何如何有神術,大清不是受夠了洋人的欺侮了嗎,官兵見了洋兵就逃,惟有刀槍不入的義和團能扶清滅洋。端郡王、莊親王和徐中堂(徐桐)、剛中堂都深信不疑,日夜在太后面前鼓吹義和團如何忠勇神奇,那端郡王的兒子是宮中的大阿哥,說不定太后早晚會把皇上攆下龍位,讓大阿哥繼位,所以太后很相信端王他們的話,義和團過不了多久就會進北京來的,你還是乘早逃出京去。」

  鐵雲笑道:「他們扶清滅洋關我何事?大不了不做買辦就是了。」

  「嘿,哪有這麼便宜!義和團最恨和洋人沾上邊的人,洋人是大毛子,為洋人辦事直至買洋貨的都叫二毛子,抓住就殺,不但殺民間的二毛子,還要殺皇上,殺王公大臣,他們誇下海口,進了京城首先殺一龍二虎,一龍是指皇上,稱他是洋鬼子徒弟,二虎是「通洋賣國」的李中堂和慶親王,所以李中堂那麼大年紀了,還向太后討了兩廣總督的差使,早早地離了京城。至於老弟,也是頗有名聲的二毛子,非走不可,明白了嗎?」

  鐵雲歎道:「如此說來確是非走不可了?」

  「那當然,等義和團進北京了,你還來得及走嗎?」

  鐵雲默默思忖,王五交遊廣闊,消息靈通,而又熱心仗義,他的話不能不聽。好在羅沙第已經回國度假去了,勘礦技師總得幾個月後才能來華,目前京中無事,不如帶了家眷暫時回南邊去觀察動靜,如果日後京中無事,隨時可以再來。想定了,舉杯道:「五哥,我聽你的,待我稍稍收拾便回南邊去。請飲此杯,權當小別。」

  王五舉杯一飲而盡,起身抱拳道:「咱的事已了,告辭了。」

  鐵雲知道王五性情爽直,也不挽留,說道:「如果京中真的將要大亂,五哥何不也去京外避避。」

  王五大笑道:「義和團好些個大師兄還是咱的徒弟,不過咱不贊成他們胡鬧,更不會被那些混帳王爺利用,替他們充當打手。咱要留在京中看看,若是洋人乘亂欺侮咱中國百姓,咱可要挺身而出衛護,顯出中國好男兒的手段給洋人瞧瞧。」他走了兩步,忽地愴然回頭道:「北京浩劫難逃,受苦的是百姓,若是京師亂定了,老弟不妨回來看看,替苦難的平民百姓做些好事,施粥施衣,勝如人死了再做水陸道場。那時候咱哥兒倆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哈哈,如果咱也遭了劫,那末這副一二百斤的臭皮囊就託付給老弟了。」說罷揮揮手,快步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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