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六六


  「不回京了。」張謇沉著地說道:「回鄉一年,遠離官場,有了冷靜思考的時間,覺得與其在朝從政,人微官輕,無益於世,不如在鄉間踏踏實實辦實業,辦教育,還可稍稍裨益於國計民生。」

  康年插話道:「季直兄正準備在南通辦紗廠,這次到上海來就是考察上海棉紡工廠,定購紗錠,維新志士中舍官而獨力創辦實業,季直兄是當今第一人,將來史書上當會大書特書。」

  鐵雲肅然起敬道:「狀元公高瞻遠矚,令人欽佩。辦實業確是振興中華必由之道,我已厭倦於官場,今後也將在這方面致力。」

  「哦?閣下也辦工廠嗎?」張謇很感興趣地問道。

  「不,我想承辦鐵路。」

  康年道:「鐵雲,我收到你從鎮江寄來的信,很惋惜你承辦蘆漢鐵路的計劃沒有成功。」

  鐵雲歎口氣道:「鬥不過盛杏蓀啊,可是中國之大,要辦的鐵路很多,蘆漢不成,還可辦別的鐵路。這次回京,我就準備向朝廷上條陳,請求承辦從天津到鎮江的津鎮鐵路,這一回一定有把握了。」

  張謇疑惑地瞅著鐵雲打量了一會,問道:「承辦鐵路恐怕需要很多錢吧,不借洋債能行嗎?」

  鐵雲在朋友面前不想隱瞞,說道:「先把承辦權拿到手,再想辦法吧。」

  張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說道:「借洋債的事,只能國家出面,借債還錢,不傷國體,那是盛杏蓀的拿手,你爭不過他,還是腳踏實地自己辦實業。我打算再辦個通海墾牧公司,在南通海門一帶廣種棉花,那麼紗廠的原料就有了,以後再辦織布廠,榨油廠,銀行,輪船公司,辦一樣,成一樣,從種植棉花到紡紗、織布、運銷,都不受制於人,還辦學校,圖書館,培養人才,通海一帶農民百姓都能受到實惠。我辦實業是學習洋人科學技術和工業發達之長,補我愚昧落後之短,利用他們的經驗為我所用,掉過頭來再與他們競爭,抵制洋貨,維護國本,和洋人對著幹。如果引納洋人入股辦鐵路,那就是為洋人所用,引狼入室,讓他們的勢力直入我國四面八方,控制我們的經濟命脈,與兄弟辦實業完全是兩回事了。」

  啟超也道:「日本明治維新,一方面學習外國經驗,興辦實業,另一方面把外國勢力驅逐乾淨,真正做到了獨立自主,所以國家強盛了。日本明治維新成功的經驗,足可借鏡。」

  鐵雲笑道:「我看兩條路都可走吧,興辦國內實業自是固本之策,但是見效慢,借洋人之力興築鐵路,見效快,鐵路辦成了,鐵路沿線也繁榮起來了,與辦實業的精神是一致的,十年之後定可看得出哪一種辦法更為有效。」

  張謇不以為然地默默不語,康年轉移話題道:「甲午戰後,南方革命党人孫文在廣州舉兵起事,志在推翻朝廷,幸虧事機不密,被官兵破獲了,不然他們占了廣州,萬一各省響應,事情就鬧大了。」

  鐵雲道:「所謂革命黨人,不過是一群無父無君的亡命亂黨,皇朝深仁厚澤,根基穩固,白蓮教那麼大的勢力,蔓延好幾個省,都平下去了,寥寥幾個革命黨人,能成個什麼局面?不過甲午戰後人心不穩,邪說橫行,海禁大開後,出洋留學的人又多,難免不受亂黨影響,不能不事先防範,若被他們得逞,芸芸眾生就都遭了大劫了。」

  啟超奮然道:「所以我們大聲疾呼變法圖強,推行新政,一來抗禦外侮,振興中華,二來使朝廷氣象一新,才能與革命黨人爭民眾,孤立革命黨。我們主張君主立憲,而革命黨人則要推翻君上,這是我們與革命黨人的分水嶺。絕對不可調和。」

  「是啊。」張謇道:「君主立憲是當今救亡圖存的第一要著,立憲了,實行議會政治,有了民主制度,取消了君主專制和官僚政治,國家自會強盛起來,何必要駭人聽聞的舉兵叛亂。今後時務報上可以將君主立憲的好處多講一些,那麼糊裡糊塗跟了革命黨走的人自然就少了。」

  啟超道:「是啊,在以後幾篇《變法通議》中我是準備這麼寫的,目前筆鋒所向主要是喚醒國人,爭取皇上支持,駁斥頑固大臣的反對,力求早日實現變法維新。」

  他們又談論了時務報下一期的內容,康年忽然笑道:「卓如,你奉和鐵雲的那首詩呢?怎麼當面見到卻忘了。」

  啟超笑道:「正是忘了,我去取來。」

  說罷轉身去隔壁編輯部取了兩張十竹齋水印花箋,第一頁是鐵雲的原詩,第二頁是啟超的和詩,雙手奉與鐵雲道:

  「獻醜了,請指教。」

  鐵雲讀了啟超的詩,歡喜道:「拙作抛磚引玉,怎及得卓如的詩憂國憂民,更見深沉出色。」

  康年取過詩箋遞給張謇道:「今年二月鐵雲在北京寫了兩首《春郊即目》,上次南下時抄示給我,卓如讀了,對其中第二首感慨很深,步原韻寫了和詩,請季直兄一閱。」

  張謇先讀鐵雲《春郊即目》的第二首:

  可憐春色滿皇州, 垂楊踠地聞嘶馬,
  季子當年上國遊。 芳草連天獨上樓。
  青鳥不傳丹鳳詔, 寂寞江山何處是,
  黃金空敝黑貂裘! 停雲流水兩悠悠。

  然後細細玩味了啟超的和詩:

  自古文明第一州, 燕雀同居危塊壘,
  臥獅常在睡鄉遊。 螔蝓空畫舊檣樓。
  狂瀾不砥中流柱, 漏危真似西風岸,
  舉國將成破碎裘! 百孔千瘡無底愁。

  張謇拍案道:「好一個梁卓如!不特文章好,詩也寫得好!恕我直言,鐵雲兄的詩為懷才不遇而消沉,究不如卓如寥寥幾筆勾畫了我國目前國勢阽危的現狀和憂心忡忡的感情,氣魄何其浩大,胸謀何其壯闊,心情何其悲憤沉痛!把它登在《時務報》上吧,一定能激發千萬人的愛國之情。」

  啟超謙讓道:「拙詩不過借鐵雲先生大作而發匯胸中憂傷國事的情懷罷了,狀元公太誇獎了。」

  正說間,又陸續來了幾位維新人士,也是鐵雲的熟人,一個是沈藎,字愚溪,湖南善化人,思想比較激進,和梁啟超極知己,另外兩人是連夢青和狄楚青,都只有二十出頭年紀。

  談近中午,康年作東,邀諸人去漢口路半齋飯館(今老半齋)吃了一頓揚州幫的名菜,飯後各自散去。

  當天鐵雲又走訪了幾處朋友,次日上午趕到派克路程思培處,敲開厚重的石庫門,站在天井裡仰首向著二樓喊道:「紹周,你看誰來了?」

  只見二樓西廂房有人從窗中探首出來,是一顆滴溜滾圓的腦袋,三十多歲年紀,還不曾蓄須,額頭飽滿得很,一雙細眼精明有神,驚喜地向下喊道:「鐵雲來了!快請客堂裡坐,我就下來。」

  此人便是程恩培,安徽阜陽人,也是太谷教中人,捐了個候補道,因為和河南巡撫劉樹棠是世交,被委為河南豫豐公司會辦,駐上海負責採購和土產貿易。

  上海弄堂房子地方狹窄,進大門跨過小小天井便是客堂間,壁上懸掛一幅關雲長讀春秋的畫像,靠牆長案上放了一隻鍍金玻罩自鳴鐘,旁邊是兩隻汝窯花瓶,一隻瓶中插了一支雞毛撣帚,案前兩旁各有兩張太師椅,中間夾著茶几,茶几上放著煙盒。恩培下了樓連連拱手道:「失迎,失迎,快請坐。漢口的事辦成了嗎?」

  鐵雲坐下來苦笑道:「掃興得很,被盛杏蓀插一棍子,落空了。」

  恩培敬了一支雪茄煙,說道:「不要灰心,慢慢地再找機會。見過眉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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