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五四


  孟熊毫不思索地斷然道:「我不贊成。衡二太太雖然能幹,究竟是個小妾,「妾」是什麼?許慎《說文解字》你也讀過,他解釋古篆的「妾」是「有罪女子給事(聽使喚)之得接於君者」,從立,從女,是站著侍候人的女子,與婢僕下人不同的,僅僅因為「得接於君」,侍奉主人寢處,生兒育女,所以小妾既不是僕人,也不是主人,稱她衡二太太已是抬舉了,扶正卻不行。我們官宦之家必須大家閨秀才能相配,衡氏小家碧玉,絕對不行,要給人家笑話的。你年紀還輕,何必這麼著急,慢慢地再等一門合適的親事不行嗎?」

  鐵雲想不到大哥事隔多年還是這麼堅決反對,心情沮喪,為難地說道:「我已答應若英了,當初在開封時也曾和她約定,但凡正室病故,便將她扶正,現在不好交代。」

  「你請示過老太太沒有?」

  「老太太也不答應。」

  「好啊,少年時的荒唐戲言怎麼可能作數,你就說老太太不答應,還有什麼好說的?」

  鐵雲碰了兩處釘子,悶悶地知道此事難辦,又不敢讓若英知道,惹得她傷心,只是敷衍拖延。誰知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嘉麗的喪事將要終七,正準備大辦道場,老太太忽然無疾而終,享年七十四歲。合第舉哀,哭聲震天,傷心人素琴尤其悲慟過人,她本已無意于人世,體貼她的老母突然謝世,更使她哀毀無望,便思絕食自盡,跟了老母同去。多虧若英多般婉勸,又讓她的兩個女兒文娟、文穎帶了孩子們哭著跪求,方才打消了死意。

  地藏寺巷劉府一樁喪事才了,又辦了太夫人的大喪,這回喪禮更加隆重,奔喪弔唁的各地親友更多,連淮安知府、山陽知縣都到了。孟熊兄弟身穿重孝,帶領子侄們分班守在靈堂幕後草墊上,叩謝弔喪的賓客,每日早晚兩祭哭靈,哀聲動內外。

  大太太雖是長媳,究竟上了年歲,精神不濟,裡裡外外仍是若英一把總抓,多虧她敏於決斷,家中又不乏錢財,還有二房女總管耿連協助,這番大喪辦得體面風光,有條不紊,無人可以挑剔,縱是瞧不起姨太太的頑固老太太們也說:「劉府衡二太太可惜投錯了娘胎,若是生長在大戶人家,倒是一把好手。」鐵雲表弟卞德銘接到訃電也從上海趕到淮安來,還帶來了馬建忠和程恩培送的兩副挽對。程恩培是太谷教中舊友,馬建忠是世交,也是鎮江人,字眉叔,比鐵雲大十二歲,是個奇才,早年留學法國,得了博士學位,精通各國文字,回國後入了李鴻章幕,幫辦外交和洋務,做過招商局會辦,此時是上海機器織布局總辦。德銘祭奠完畢,鐵雲邀到客房休息,說道:「家門不幸,內人和家母先後謝世,這些日子我的腦中紊亂極了,東抓抓,西摸摸,不知幹什麼才好。你來了最好了,幫我提醒提醒,把這兩件喪事應付過去,才能定下心來。」

  德銘安慰道:「生離死別,人生難免,舅媽無疾仙逝,是上仙召她回歸天班,該看作喜事才對。你這麼想了,心就不亂了。」

  鐵雲點點頭道:「是啊,親友都說老太太福氣,她老人家信佛,該是菩薩召她去了。三姐說當時仿佛還聽得天上有仙樂之聲,祥雲繚繞,定是迎接老太太升天的仙童仙女哩。」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竟說得活靈活現,越說越高興,好像老太太真的已經在慶雲環繞中冉冉地升入天堂,還在笑盈盈地向兒女們招手哩。鐵雲興致上來了,笑問道:「老弟近況如何?不是說打算捐官嗎?」

  「捐好了,捐了個候補道。」

  鐵雲笑道:「究竟卞大少爺手面大,一捐就是候補道,我該向你請安了。」

  「莫取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應酬席面上,甚至窯子裡擺花酒,碰來碰去少不了都有候補道台,你若僅僅捐個知府、同知,相形之下,見人就得打躬請安,多寒磣,所以要捐就捐個候補道。」

  「那末準備指省候補嗎?」

  「不,我一不想搜刮民脂民膏,二不等著官俸使用,傻瓜才去省裡鑽營拍馬,等著督撫大員賞你一個差使。不捐官,我是無拘無束的卞子沐,捐了官也還是逍遙自在的卞德銘,北京,天津,上海,任我優哉遊哉多好,家裡還有幾畝田,我才不想做官哩。」

  「嘖嘖嘖,子沐真是想得開,我卻還在作繭自縛,去北京總理衙門弄了個候補知府,幹些雜差,實在乏味得很。老太太去世了,在家守孝兩三年,正好讓我冷靜地想想,今後幹些什麼。」

  「初步有個打算嗎?」

  「上次曾在京中和實君閒聊過,現在最划算的大買賣,莫如從辦洋務中找出路,如果有機會聯絡洋人承辦一條鐵路,一座煤礦,那就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私人引洋人辦礦辦路,恐怕是禁忌的罷,只要有人說一聲:「某某人引狼入室,幹賣國的勾當」,不但事辦不成,恐怕還會受人攻擊。」

  鐵雲笑道:「我不會那麼傻,我會做得妥妥貼貼,只要有督撫大老撐腰,就不怕人家閒話了。聽說張南皮上了條陳,建議興修蘆漢鐵路,如果承包到手,我會找洋人合作,洋人出錢,我出面,只怕到那時候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洋人。」

  「不要緊,我在上海常見到馬眉叔,他的洋人朋友多,都是公司大班,那時候請他介紹一下,我想是會答應的。」

  「有這一條路就好了,待我孝滿了再進行。可是這漫長的二十七個月服孝時期,可把我悶壞了。」

  「這不正好在家裡享受清福嗎,這裡有衡二太太,再把濟南姨太太也接回來,左擁右抱,還嫌悶?大概是怕服喪期間不能自由自在去逛窯子了吧?」

  「這倒也不儘然,你不知道我現在的煩惱,不妨和你說說,幫我出個主意。」瞧見德銘瞅著他發愣,歎口氣道:「你再也猜不出,我現在為衡氏扶正的事弄得進退兩難,狼狽不堪。我已答應了若英,可是老太太生前堅決反對,大哥也不贊成,若英則等老太太的喪事辦了,便又要催我發帖子請客,大開祠堂,讓她祭祖,上族譜,正式以二房妻室的身份會見親友。答應吧,違背了老太太的意願,大哥也不樂意,不答應吧,怎麼能過若英這一關?若是每天吵吵鬧鬧,哭哭啼啼,這日子怎麼過?反正我夾在當中,總要得罪一邊,而大哥是無論如何不能開罪的,對於若英,我又不忍心自食其言欺侮她,你教我怎麼辦?」

  德銘笑道:「這倒是個難題,不知道舅媽和大表哥為什麼反對?」

  鐵雲說了如此這般,德銘笑道:「她們說的都有道理,你還不到鬢髮皤白,何必年輕輕就把姨太太扶正,找個籠頭套!」

  「這是什麼意思?」

  「我講一段歷史給你聽,你必定也記得。中唐有個憲宗皇帝李純,年號元和,那個時代文風很盛,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都曾光芒四射,為百代師表。那憲宗在做皇太子時,以汾陽王的孫女郭氏為王妃,按理做了天子,郭妃名門之後,當然便是皇后了。不料就因為他是汾陽王之後,家門貴盛,憲宗很有顧忌,怕她做了皇后,倚仗門第威勢,霸持中宮,不容他在後宮任意寵愛妃嬪,因此只將郭妃進為貴妃,終他在位的十五年中,不曾立為皇后。拿平民百姓家的話來說,李純一生沒有大老婆,只有一群小老婆,只有妾,沒有妻,所以他才能在宮中盡情享樂,妃嬪小妾之間相安無事,可見李純的策略頗有獨到之處。二表哥,以古喻今,大老婆不能太能幹,也不能太有威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聽說衡二太太精明厲害得很,你可更得小心。」

  鐵雲鼓掌大笑道;「好一個卞子沐,使我大開茅塞,依你說,還是不將衡氏扶正的好?」

  「是這個意思,既不違背母志,又沒有大老婆來管頭管腳,大老婆若是一尊好好菩薩也就罷了,越是能幹,越就是醋罎子,能幹愈甚,醋味愈濃,那時定會管教得你走投無路,何如今日沒籠頭羈絆的快活?」

  鐵雲呵呵笑道:「就這麼辦吧,不過怎麼向若英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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