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五二


  鐵雲拍著桌子站起來道:「你放心,我一定想盡辦法挽救嘉麗,這就出去吩咐把淮安城中所有名醫都請了來會診,一面再派人趕快去山東把儒珍夫婦接回來,讓她們母女見上一面。」

  誰知連揚州名醫都請來了,竟不能扳轉嘉麗的病,當八月十三日儒珍夫婦剛剛從山東趕回見上最後一面,嘉麗就合上了眼睛,與世無爭地一去不返了,享年才三十六歲。

  老太太當嘉麗病危時,幾次來看望她,為她念佛祈禱,眼睜睜看著她被疾病折磨而死,不禁哀傷流淚,悲歎道:「我的娘家又少一個親人了,誰想她比我走得還早哩。」

  地藏寺巷劉宅搭上了喪棚,掛起了孝幔,孩子們換了孝服,下人一律白帶束腰,鐵雲也束了白腰帶,若英則去了頭飾,以白布裹首,謂之「首經」,都是表示哀悼的意思。裡裡外外一片素白,一切喪事安排,都由若英主持,按照習俗舊規進行著,家人哭靈,親友弔唁,報喪函電和訃聞立即發送出去。

  三姑太太素琴在嘉麗臨終前首先趕到家中來和她訣別,嘉麗平常默默無聞,並沒有給她多深的印象,然而素琴觸景生情,想到自己的悲慘遭遇,不由得在靈前放聲痛哭。原來丈夫莊克家狂嫖濫賭,煙癮又深,家產一天天的敗落下去,這些年已將田產賣盡,無路可走,正準備尋覓買主,將所住的老宅賣掉,換了錢供他抽煙嫖賭。素琴為此勸他戒掉煙賭,保住祖屋,克家大發雷霆,竟然動手將素琴痛打了一頓,並且厲聲告訴她:「只要找到買主,賣掉這所老屋,你就給我滾回娘家去,我不會帶你搬走的,決不願再見到你這副愁眉苦的嘴臉了。」

  素琴在嘉麗靈前焚香祭奠,邊哭邊想,嘉麗喪事尚有這些隆重的排場,有這許多人為她哀悼,她若故世,莊家決沒有人為她發喪開吊,真個會落到神主牌位都無處安放,死無葬身之處的地步了。不禁越哭越悲,哭得幾乎暈厥過去,若英慌忙命丫頭將三姑太太攙扶到自己屋中,孟熊、鐵雲先後趕了來安慰,素琴在至親面前,終於忍不住訴說了克家的兇惡和自己的不幸。鐵雲道:「克家太可惡了!三姐,你不能再在莊家住下去了,說不定哪一天會被莊克家害死的,回到家裡來吧,讓我們姐弟們仍然住在一起,你一定會有一個歡樂的晚年。」

  孟熊也道:「鐵雲說得對,三姐回來吧,過幾天我們兄弟倆帶幾個家人到莊家去,先和克家講明瞭,不等他賣掉祖屋,就接三姐回家。」

  若英喜道:「三姑太太回家來吧,爭口氣給莊家看看,不要再受那沒良心的姑老爺的欺侮了,老太太和我們都盼著你早些回家哩。」

  素琴性格軟弱,又遲疑道:「克家陰險得很,他雖說要我回家,如果真的要搬了,說不定又會耍什麼花招留難了。」

  「三姐放心。」鐵雲安慰道:「我摸透了克家的脾氣,沒有什麼大不了,我會對付他的。三姐且在家裡住幾天,也好和大嫂幫著若英款待女眷。過了頭七,我們一起去莊家。」

  這場喪事裡裡外外全由若英調度,幸虧她能幹果斷,精力充沛,上承老太太的意思,下撫男女家人,無不辦得風光妥貼,上悅下服。那些下人們自從名義上的二房主婦王氏二太太故世後,就都把「衡二太太」略去「衡」字,改口稱「二太太」,前來弔唁的女眷也有好多隻稱若英為二太太了,都認為今後劉府二啔的主母,除了衡二太太還能有誰?不過等待喪事過了,由老太太和二老爺出面大宴賓客,正式宣佈一下罷了,連鐵雲也嫌累贅,把個「衡」字略掉了,只有一個二太太了,何必還加個「衡」字來區別。

  當然也有人仍然把若英當作劉府小妾,認為妻與妾之間界限分明,不容含混,絕不肯改口的,如老太太,大老爺,還有來府中走動的一些上了年紀的女眷。這一切若英當然最最敏感,對於嘉麗的死,她既悲傷,也給她帶來希望,她認為自從來到淮安這許多年,嘉麗常在病中,實際是她起了主婦的作用,她才是真正的二太太,她為管理運用一家財產,使它增值,使它賺取更多的收入,以維持合家龐大的開銷,操盡了心血,她對二房是有大功的。嘉麗去了,理所當然應該明白確認她那事實上的妻室身份,現在正值喪事開頭期間,她不便提出這個要求,等忙過了一陣,她就要提醒鐵雲把這件事早早辦了。鐵雲對著下人們改口稱她二太太,很使她欣慰,她想滿足她做正室夫人的願望是不會有多大麻煩的。

  頭七未完,嘉麗六合娘家兩個哥哥——嘉元和嘉亨,接到電報立刻動身來奔喪了,哭奠之後,鐵雲讓到惜陰堂坐了,王氏兄弟問起了妹子的病狀,說道:「舍妹雖然體弱多病,究竟不致於年輕輕三十多歲就早逝了,家中老人們都有些疑惑,不知生前可曾好好地請過醫生沒有?」

  鐵雲歉然道:「說來慚愧,我已兩年多沒有回家了,全虧若英照應,我在上月中回來後,確實想盡了辦法,無奈群醫束手,已經沒有回天之力了。」

  這麼一說,王氏兄弟益發把懷疑的目光盯緊了若英,問道:「或許是請醫太遲,耽誤了吧?」

  誰知若英不慌不忙,命丫頭從西屋中捧出一厚疊裝訂好的本子,放在客堂桌上,說道:「我是光緒十二年秋天來到淮安的,和嘉麗姐相處如同親姐妹一般,時時關心她的病體,稍一不適就請城中名醫為她診治,從光緒十三年起,診病的脈案處方都裝訂成冊,一共是七本,請兩位舅老爺過目。」嘉元、嘉亨不由得暗暗驚服,說道:「衡二太太好仔細!」於是一人一本從頭看了下來,特別是最近這一兩年,一邊看,一邊細細斟酌,醫生用藥是否有疏忽不當之處,一直看到臨終前淮安和揚州許多名醫會診的處方,實在無可挑剔,這才放下手,含淚道:「衡二太太如此盡心,舍妹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的。」

  鐵雲把兩位舅老爺送到客房休息,回到惜陰堂西屋,說道:「若英,多虧你心思細密,想得周到,若是拿不出這些年的處方來,嘉元他們還以為我虐待嘉麗,不得壽終哩。」

  若英冷笑道:「他們知道你的脾氣,你又不在家,一定懷疑是我出於妒忌,暗地裡耍手法,不肯盡心為嘉麗姐治病,以致耽誤了哩,現在想想還教我寒心啊。」

  「不要多心,他們不過問問罷了,問明白了,還很佩服你哩。」

  若英抿抿嘴,瞅著鐵雲道:「別人的佩服我不希罕,你呢?」

  鐵雲笑道:「我早就佩服了,你剛來淮安,接過這一攤子家來,三下五除二,就把家人治得服服貼貼,幼雲兄直誇你比我強哩。」

  「那麼,」若英微微笑道:「你覺得我能代替嘉麗姐,名正言順做一家的主婦嗎?」

  「可以,為什麼不可以?」鐵雲脫口道:「我不是已在下人面前稱你是二太太了嗎?」他認為和若英的感情雖然不如以往了,但以她的才能風範足可扶為正室,做夫人不過是裝個門面,和感情疏密與否是兩回事。

  若英高興地嫣然揚起一彎如飛的細眉,笑道:「這不夠,還要讓親友們都知道,現在有的人稱我二太太,有的人仍然稱我衡二太太,你得先和老太太說了,再大宴賓客。」

  「行,行!老太太不會不答應的,不過這事不能太急,總得等喪事斷了七再提,哪有在喪事期間辦喜事宴客的。」

  「不錯,請客可以等到終七,老太太那邊不妨先提,我還要備一份蟒袍補褂應酬賀客哩。」清朝婦女喜慶冠服跟丈夫一樣,如果若英扶正了,便能穿戴五品服飾,這是側室所無法想望的。

  鐵雲笑道:「好吧,過幾天就和老太太說吧,早說了,她還以為你太猴急了哩。」

  若英不覺靦腆地嬌羞一笑,露出了兩個甜美的酒渦,鐵雲不覺神魂飛蕩,握住若英的手道:「若英,你剛才這一笑,又仿佛是當年那樣嫵媚可笑,又叫我入了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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