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五一


  車夫回頭道:「老爺,都得挨著號兒向前,不然,大夥兒可不答應。」

  「不怕,有我哩!」

  車夫只得硬硬頭皮,把馬車岔向旁邊道上,一甩鞭子,那馬也凍得想暖和暖和,霎時邁開蹄子越過前邊的車轎,下了河灘,駛過河上冰面,直臨渡口,一艘空船正巧駛了近來,鐵雲下車昂然一揮手,喊道:「管他哪府哪縣的,咱們先過!」

  後邊車轎中坐著好幾位知府知縣,乃至出京的四品京官,聽了喊聲,掀起車簾看了,不認得鐵雲是誰,卻被他那壓倒一切的氣勢鎮住了,吃不准他是哪路大官,說不定是京裡的都老爺,誰也不敢作聲,竟讓鐵雲的馬車先上了船,轉眼過河上岸,李貴屏息靜氣了好一會,這時才大大地吐了口氣,嘻嘻哈哈笑道:「二老爺,咱真服你了。咱的膽子夠大的了,剛才聽你那一喊,生怕有人跟咱吵架,咱也驚住了,誰知那些府縣大老爺竟乖乖地給咱老爺讓道,哈哈,今天老爺可夠威風的了。」

  鐵雲笑道:「傻瓜,這叫「攻心為上,攻城次之。」老爺是用的孫子兵法哩。」

  回到省城稟見了撫台,福中丞聽說因為手續不合,未能辦成,安慰道:「這個好辦,且在家過了年,待明年春天再補辦個奏摺保薦,一定能成功了。」

  光緒十九年春,鐵雲帶了山東撫台的奏摺和給軍機處與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的諮呈,再次進京,依然住在毛慶蕃家中,托他代遞。不久就奉朱批:「交總署考驗使用。」這次手續齊備,又有慶蕃在裡面照應,奉到批劄,鐵雲以候選知府任用,即在總署當差。

  總理衙門主辦對外交涉和通商事務,創辦于咸豐十年底(公元一八六一年初),簡稱「總署」,又稱「譯署」,因為它負責朝廷機要電報的譯轉。鐵雲被派在文案上撰擬普通稿件,原來薦舉的治河、算學等專長全用不上,不過多了個知府官銜罷了,又不是實缺,依然是個幕僚,每日裡閑著無事,喝茶聊天,混日子,感到無聊之極。京官五品正恩雙俸每年一百六十兩銀子更比地方清苦,若不是從家中帶錢來用,他這個喜好揮霍,渴愛收藏書畫碑帖古董的人簡直寸步難行,而向家中要錢,若英出手也寥寥無多,還要聽她的埋怨。他不能滿足於現狀,他有勃勃向上的事業心,又有赤裸裸的金錢欲,錢能使鬼推磨,兩者融合在一起,又能推動鐵雲不顧國情輿論去幹別人所不敢做的事。他對官場終於厭倦了,即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了個知府銜,又有什麼用?他好像有使不盡的精力在壯實的身軀中奔突欲出,幾乎想對天大喊:「我不能湮沒在渾渾沌沌的官場中,我要幹事業,我要另闖一番天地,給我機會,老天爺,給我機會吧!我會驚世駭俗石破天驚幹出一番前人所不敢為的大事業來!」

  二十七 三個女性的命運——嘉麗、若英和素琴

  光緒十九年(公元一八九三年)——中日甲午戰爭的前一年,大清皇朝依仗著占世界第四位的南北洋海軍的屏衛,在暴風雨的前夜,仍然過著醉生夢死驕奢荒淫的腐敗生活,慈禧皇太后每天花一萬兩銀子常駐在顧和園,把海軍經費全部吞噬光了,以致七年中間不添一艦一炮。大小官員貪污橫行,苛捐重稅,官逼民反,而猶以為是癬疥小疾。總以為大清皇朝將會綿綿不絕世世安樂以至於無窮,何愁什麼國計民生!朝廷如此,民間有錢有勢者也是一派歌舞昇平氣象,雖有仁人志士說是:「不得了,了不得!」卻有誰來聽!

  這年五月,劉鶚向總署告假回濟南,一來向河防局交卸差使,二來已與葆年約定,為長女儒珍完婚,三來接端韻母子去京。回到濟南,即差李貴去淮安接女兒來濟南,帶來若英的書信,說是嘉麗姐病重,醫藥難以見效,務必回家看看,大哥來信也是這麼說。問了儒珍,也含淚訴說母親病重,日日盼望父親回家。鐵雲聽了不忍,待女兒婚畢,即留李貴在濟南家中照料,獨自啟程回到淮安,已是七月二十了。

  又是兩年多沒有回家了,上次回家過年,若英為了背著她把瑞韻接到濟南,很不高興,著實把他埋怨了一大陣,說他喜新厭舊,寡情薄義,把她丟在腦後;說他忘了在開封時的約法三章,現在就已如此,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待她;說他就是要接瑞韻去,也可以,何必偷偷摸摸地瞞了她,是他變了心,拿她當外人看待了,說著說著就掉眼淚了。他沒法,只得承認錯了,其實並非變心。若英也知道他言不由衷,不是真心話,然而容忍了,以後沒有再提這件事。若英由活潑無慮的少女變為端莊穩重的婦人,他和她的距離愈來愈遠了,他想拉近這段距離,然而不容易,他們結婚十五年了,歲月消蝕的痕跡刻印在若英曾經是美豔如花的臉上,如今只能說丰韻猶存,談不上迷人的美了。

  其實他自己不是也進入中年了嗎,嘴上兩彎濃濃下垂的鬍子,日漸魁偉的身軀,由矯健而轉為沉緩的舉止,也早不是少年時的自己了,為什麼無視自己的變化而苛求於一個孤弱的女子呢?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認為這乃是天經地義的,丈夫是一家之主,而小妾是可以隨時更換,隨時得寵或失寵,這是當時天下通行,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他現在覺得接近若英不是為了昔日那種如同烈火一般的熱戀,那股熱情早已消失了,而現在主要是為了尊重,為了禮貌,為了少年時曾經纏綿過的恩恩愛愛的戀情,為了她有統掌家產的才能,而不同於一般的小妾,所以才給了她異乎尋常與正室相差無幾的禮遇。現在他又要回到家中與若英相處了,把她冷擱在家中兩年多,不知又會受到她怎樣的責怪,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地藏寺巷。

  雖然門上安靜如常,但聚在門房間閒談的男傭人們卻同時發出了焦慮中的歡呼聲:「二老爺回來了,好了,二老爺回來了!」鐵雲吃了一驚。有人出來從挑夫手中接過了行李,開銷了腳錢,鐵雲疾步入內,在二門內遇見了總管劉澤,不暇請安,慌忙道:「二老爺,快進去看看二太太,剛才又昏過去好多時候才醒,我這就叫人去請醫生!」說罷跌跌衝衝向外去了。鐵雲益發心慌,直趨入惜陰堂,一路喊:「二太太怎麼了,二太太怎麼了?」

  若英聞聲從上房東屋掀簾道:「我的二老爺,怎麼今天才到家。嘉麗姐剛醒過來,快進屋來!」

  室中藥味濃郁,兒子大章、大黼和丫環站在床前侍奉,見老爺回來,一個個轉身請安。鐵雲趕緊邁步到床前,只見嘉麗擁衾躺著,深陷下去黯然無神的眸子怔怔地望著他,似喜似悲,一汪淚水只在眼中打轉,全身虛弱,面色蠟黃,顴骨突出,微微動了一下嘴唇,似是說:「老爺畢竟回來了!」卻聽不見聲音,她已經沒有說話的氣力了。鐵雲瞅然坐到床前安慰道:「太太,我趕回來了,你安心養病吧,劉澤去請醫生了,我會把淮安城中所有名醫都請了來,甚至到揚州去請醫生來,不論花多少錢,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嘉麗的淚水終於滴落了下來,又輕輕動了動嘴唇,依然沒有聲音,若英在旁邊說道:「姐姐在問儒珍好嗎?」

  「她很好。」鐵雲道:「婚禮後我在泗水住了幾天,黃家上下都很敬重她,女婿也好。我想派人去把她接回來吧。」嘉麗搖了搖頭,若英道:「姐姐,你的意思是儒珍剛成親,不要叫她就來回是嗎?」

  嘉麗點了點頭,那淚水更加滴滴嗒嗒湧落下來。鐵雲又說了去北京的情形,嘉麗聽著聽著,又合上了眼昏昏沉沉睡過去了。鐵雲起身,和若英回到西屋坐下,歎口氣道:「若英,嘉麗的情況不好啊。」

  「是啊,她已經好多天不曾進食,不能說話了,只能喂些湯水維持,我擔心你再遲回來幾天,見不到面了。阿彌陀佛,你總算到家了。」

  鐵雲淒然道:「我對不住嘉麗,這些年對她關心太少。」

  若英抿嘴冷笑道:「你關心少的何嘗只止嘉麗姐一個,恐怕都要等到快咽氣了,你才會良心發現吧?」

  「是啊。」鐵雲苦笑道:「我把合家重擔都撂在你的肩上,我是知道你能獨當一面,把你當作我家的大將,不用我操心哩。」

  若英又撇撇嘴道:「不用恭維了,我只是你的管家嗎?這個且不談,我要慢慢地和你算帳。現在且先說說怎麼把嘉麗姐的病治好,兔死狐悲,嘉麗姐就是我的影子,我不能看著她這麼早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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