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五〇


  鐵雲懇求道:「不是說國家急需人才嗎?我再回去補辦奏摺,來回折騰,白糟蹋了許多時間,能不能通融辦理?」

  司官含著譏諷的笑意,牽了一牽嘴角,轉向聊天的同事們道:「國家急需人才?我怎麼沒有聽上面講過。肯定慶王爺沒有這樣講,你們聽到過這個說法嗎?」

  同事們都一股勁地搖頭道:「沒聽到過,不知道。」

  司官然後笑向鐵雲道:「這些年是不曾聽到過這麼個提法,你今天來,很使我們詫異。實話告訴你,自從光緒六年那道上諭以後十二年中,只辦過一件,哈哈,你想想看,十二年中只辦了一件,你是第二件,是急啊,還是不急?你明白了吧?」

  鐵雲歎了口氣,只得將帶來的幾本著作放到桌上,說道:「我把書也帶來了,就留給你們吧,我回去再請撫台補辦奏摺。」

  司官客氣地把書還給了他,說道:「我們很忙,實在沒有空閑時間拜讀,白糟蹋了,你還是帶回去吧。」

  鐵雲覺得臉上發燙,感到莫大的羞辱,可又不能把司官痛駡一頓出氣。上頭沒有指示,朝廷暮氣沉沉,胡胡弄弄,混一天是一天,憑你多大本領,掉進這座大染缸,十九也就恢恢無生氣地跟著混日子了,能怪他們嗎?他站起來收回了書,忍住氣拱了拱手,說道:「打擾了!」回身出屋,還聽見身後一陣譏笑聲,他暗暗咬了咬牙:「再不會來求你們這些混蛋了!」

  誰知剛近儀門,忽見一位頭戴三眼花翎,身穿五爪金龍補褂,有兩撇細細鼠須般鬍子的王爺走了進來,後來跟了好多官員。「慶王爺!」鐵雲意識到了,立刻閃讓在旁邊,不料官員中有人走了過來,一把抓住鐵雲,輕輕叫道:「鐵雲,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鐵雲猛睜了眼,見是一個圓圓臉有一雙機靈眸子的水晶頂官員,不是別人,正是好友毛慶蕃。鐵雲喜出望外,嚷道:

  「實君,你換了衙門了?頂子也換了?」

  慶蕃笑道:「新近升了員外郎,慶王爺把我調過來了,你到這兒來有事嗎?怎不先上我家去?」

  鐵雲歎口氣道:「只怪我太性急了,山東撫台保薦我有一技之長,打算辦好手續再來找你,卻不料碰了一個釘子,叫人掃興。」

  慶蕃問明瞭緣故,說道:「剛才接見你的,大概是工部郎中孫君,此人古板得很,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你住在哪裡?」

  「揚州會館。」

  「好,你先回去等著,待會兒和慶王爺說一說,看看能否有個變通辦法,然後我就來看你。」

  鐵雲回到會館,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慶蕃乘了自備的馬車來了,踏進屋來便道:「鐵雲,走吧,搬到我家去住,好談心!」說罷不容分說,隨來的車夫便動手搬取行李,鐵雲主僕只得跟了出來。好在會館門口停了兜攬生意的騾車,鐵雲叫了一輛,讓李貴押了行李隨後,他和慶蕃並坐在馬車中,慶蕃道:「剛才和慶王爺談了你保薦的事,他把孫郎中找來問了,無奈山東撫台不曾上過奏摺,手續欠缺,他也無可如何。我們這位王爺一向小心謹慎,決不敢自作主張多邁半步。這只能等你回到山東補辦了奏摺,明年再進京來,那時先找我,回過慶王爺,然後交辦下去,再不會有人挑剔了。」

  鐵雲苦笑道:「凡事一鼓作氣,再來京師應試,就意興索然了。」

  慶蕃勸道:「別灰心,撫台保薦,別人還求之不得。再說你回去了,福中丞好事做到底,一定為你補辦手續,一番盛情,你也不能拒絕啊。」

  馬車在西城靈境胡同路北毛宅門前停下,是一座兩進的四合院,慶蕃引鐵雲入內進了書房,說道:「你稍坐一會,我進去換了衣服再出來陪你。」慶蕃進了內院,興致勃勃地向夫人道:「太太,劉鐵雲從山東來了,我留他住下來,都還沒吃午飯哩,叫傭人去飯館買幾碗現成的菜吧,備些酒,好久沒見到南邊的朋友了。」

  夫人道:「就他一個人嗎?沒帶太太?」

  「沒有,他是來辦公事的,只帶了一個男聽差。」

  夫人立刻吩咐廚娘備飯,又叫老媽子取出被褥,把客房收拾乾淨。慶蕃換了一身藍綢絲棉袍子,玄緞馬褂,回到書房內,家中聽差正侍候鐵雲洗罷臉,送上了茶。慶蕃笑道:「久客異鄉,才體會到孔老夫子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實在是切身經驗之談。」

  「是啊。」鐵雲也笑道:「我在濟南遇見了黃三先生,也是高興得很,還到他泗水縣衙門中作了客,方知他鄉遇故知確是人生一樂。」

  慶蕃快活地笑道:「想不到黃三先生成了縣太爺了,想像他穿著官服坐堂審案,一定是很滑稽可笑的。」

  鐵雲歎道:「在他是求官得官,這一生是沒有遺憾了,我卻事事不如意。自從上次你在揚州談起不妨去上海做洋行買辦,一晃七年了,你看我吊兒郎當,至今一事無成。做生意關門,行醫歇業,到官場當差又處處碰壁,我實在不是當官的料。」

  「還想當買辦?」

  「當買辦也要有路啊,雖然識了幾句英文,卻還沒有機會,要是有機會,我一定丟下差使去幹買辦了。」

  慶蕃想了一下,說道:「除了當買辦外,目前洋務時興,走辦洋務的道路,也不失為上策。盛杏蓀(盛宣懷)不就是吃洋務飯起家的嗎?他如今成了李中堂手下辦洋務的第一紅人,總攬招商、電報兩局,有人說他發了幾百萬兩洋財,這比洋行買辦又不知勝過多少,可以說是個特大買辦了。現在西風東漸,李中堂辛辛苦苦辦了二十多年洋務,總算打開了局面,朝野風氣也漸漸開了,湖廣總督張南皮(張之洞)已經辦了漢陽鐵廠,最近又上奏摺建議興建從蘆溝橋到漢口的蘆漢鐵路。」

  「朝廷答應了嗎?」

  「還有些頑固愚蠢的大臣和都老爺在作梗反對,一時還定不下來,不過大勢所趨,遲早是會批准的,不知又會讓多少人發財哩。」

  鐵雲不禁心動,沉思了一下,忽然笑道:「不做官,不經商,去辦洋務,也是一條上佳的出路,若是朝廷批了下來,總會招商承包吧,那時我倒想試試身手哩。」

  慶蕃被鐵雲的魄力驚倒了,說道:「嘖嘖嘖,你是在開玩笑吧,一條蘆漢鐵路非上千萬兩銀子休想辦成,你哪兒來那些錢?」

  鐵雲大笑道:「實君休小看了我,到時候自會點石成金,變著法兒弄錢出來。」

  慶蕃絕不相信鐵雲有如此能耐,不過一笑置之。又談了些京師新聞,酒菜已經端整好了,就在書房中擺開了一張小方桌,兩人邊飲邊談,不覺夜之已深。

  慶蕃留鐵雲小住了半個月,飽覽北京名勝古跡,暢遊了各處繁華場所,到了十一月初,氣候日益嚴寒,恐防冰雪封路,便告辭南歸。一路曉行夜宿,已到黃河渡口,天色陰沉,烏雲滿天,那西北寒風呼呼地直在河上怒嘯,靠岸的河面已經結成了厚冰,可以行車,河心還在嘶嘶地淌著河水。兩條渡船小心翼翼地載著車馬行人渡河,惟恐破碎的冰淩順河而下,撞壞了船隻,打翻了行人,因此慢悠悠地惹得好多北來的車轎行旅在渡口排成了一裡多的長龍。天既冷,風又大,放下車簾猶不夠抵禦黃河邊上蒼涼的奇寒,也許就要下雪了,若是河中心結成薄冰,船不能渡,車又不能行,渡口小旅舍容納不下如許旅客,那才要了命了。旅客車夫一個個縮著脖子呵著熱氣,搓手頓足乾著急,有罵老天爺的,有罵船上艄公的,卻一概都不管用,車輛依然膠住了似地,半晌才向前挪動幾步。鐵雲掀簾見這光景,心中焦躁,耐心等了一會,看看天將降雪,委實忍不住了,於是喝道:「李貴,叫車夫向前去,別在這兒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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