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四六


  李貴站在最後一排,也聽得清清楚楚,就是說得最快的時候,也字字清晰,毫不含糊,確有過人之處。可惜聽了沒有幾場,小玉就出嫁了。她為父母賺夠了錢,直到成了個大姑娘才自己看中了一個家境平常年輕有為的秀才,父母雖然不甚願意,卻拗不過女兒,她倆雙雙成親,在濟南城中傳為美談。她那妹子黑妞是因為家中鬧大水窮困無路,才被小玉父親收為養女,教她學唱,雖然書藝不及姐姐,也就很不錯了。可惜白妞嫁了之後,黑妞被一個富商老翁看中,要買作小妾,黑妞不願,被養父母責打了一頓,不久就跳湖自盡了。時人有詩慨歎:「黑妞已死白妞嫁,腸斷揚州杜牧之。」

  鐵雲覺得在省城候差興味索然,便和李貴說道:「老爺去外地走走,你留在省城,每天去藩院看看掛牌了沒有,若是有了,就來告訴我。」

  李貴愁眉苦臉道:「我的老爺,你海闊天空,屁股坐不熱板凳,到哪兒去找你?」

  「胡扯!」鐵雲忍住笑道,「我先上泰山觀日出,再去曲阜朝聖,然後去泗水見黃三先生。別的地方你都不用去,就到泗水縣衙來尋我好了,若是我還未到,你就等著。」

  「若是走岔了道呢?」李貴嗡著鼻子咕嚕道,「我出來了,你卻又回來了,誰來侍候老爺?」

  「別嚕蘇!去雇一輛騾車,老爺明天就動身。」

  鐵雲遊歷了泰山、曲阜,然後來到泗水。到達縣衙時,縣大老爺葆年正在坐堂問案,鐵雲悄悄站在廊下窺看,只見葆年官服巍巍,高踞堂上,本來不苟言笑鐵板似的臉上,更覺仿佛刮得下冰霜一般,嚴厲非凡。他拍一下驚堂木,喝命差人用刑,犯人殺豬似的大喊冤枉。聽到堂上打板子的聲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犯人不住慘叫,葆年又厲聲喝道:「還不快招!」鐵雲覺得一絲悲哀湧上心頭,不忍再看,轉身回了出來。又等了一會,審案完畢,門上通稟進去,葆年慌忙親自迎到中門,笑道:「鐵雲,我知道你必定會來的。」鐵雲笑道:「三哥在這裡,我能不來問安嗎?」進了花廳,四邊無人,鐵雲搖頭道:「好一個縣太爺,坐堂打板子,簡直認不出是當年的黃三先生了。大概一個人做了官,心就狠了,怪不得毓賢在曹州府那麼無法無天。」

  葆年搖手道:「鐵雲,別把我看成是毓太尊一派人物,其實是做此官不得不行此事,審案子不動刑誰肯招認?你讀過唐人高適做封丘縣尉時寫的詩嗎?「祗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醉,鞭撻黎庶令人悲。」我的心情何嘗不也如此。」

  鐵雲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掛冠而去吧。」

  「老爺也真會開玩笑,才上任就辭官,半輩子心血豈不白費了。」

  「老夫子別當真,我是跟你開玩笑。」

  葆年笑了,說道:「你是告了假來的嗎?」

  「什麼告假!你走之後,這麼多日子,宮保沒有給我差使,看來凶多吉少。我先把河防局的人得罪了,現在連宮保也不樂意於我了,大概是那一天為了治河讓地的事,太把宮保頂撞狠了。」

  「老弟,處世待人還是謙和些好,太露鋒芒,超群脫俗,圖一時痛快,將會貽恨無窮。」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卻改不了。在省城悶得慌,所以到泗水來消消閒氣。」

  「好,我正愁這裡無人可談,你來了,可以多住幾日,上回說的陪尾山下那座泉林,我到任了忙忙碌碌,竟不曾去過,明天是休沐的日子,早些動身,我陪你去作一日之遊。」

  次日游了泉林,果然處處泉水叮咚,溪水淙淙,漫山遍野,蔚為壯觀,而青山擁抱,天地幽曠,又非局處塵世的濟南諸泉可比。鐵雲笑道:「泉林名不虛傳,我若是做這裡的縣太爺,就把縣治搬到這裡來,也好朝夕賞玩。」

  葆年道:「這座泉林以幽美清曠取勝,若是人煙稠密,必定弄得十分俗氣了。」

  葆年又陪鐵雲去遊了一裡路外的卞橋,此橋建于金代以前,是山東境內所存最早的古橋了,三孔石橋,雕琢華美,兩人站在橋上欣賞夾岸楊柳依依,橋下碧水長流,不約而同感歎道:「我們仿佛又回到揚州瘦西湖了。」

  鐵雲在泗水興盡而返濟南,回到小布政使寓所,李貴嘀咕道:「二老爺,我的腿都跑斷了,也不曾見到什麼掛牌不掛牌。」

  鐵雲也覺詫異,又不便去催,甚至沒有熟人可以打聽,原來所認得的河防局官員,如今成了冤家了。撫院文案上姚松雲和高尚尊雖想幫忙,無奈力不從心。好不容易等到五月中,藩院才掛牌出來:「劉鐵雲——河防局提調。」鐵雲冷冷地歎了口氣,並不感到高興,他懊悔不曾留在河南,同是河防提調,何必大老遠跑到山東來受閒氣。他備了手本,去撫院稟見宮保,張曜究是豪爽漢子,上回鐵雲頂撞的事已經忘了,客氣地接見了他說道:「我已下了劄子,委你為本省黃河下游提調,以後下游河工上的事就由你負責了。你拿到劄子,就去河防局稟到,聽從差遣,與同事們和睦相處,不要有隔閡。你是我要了來的,給我爭個面子,莫讓別人說你的閒話。」說罷端茶送客。

  鐵雲悒悒不樂地隨即來到河防局,總辦張觀察公出,由會辦施觀察接見,說道:「很好,既然宮保下了劄子,以濟南濼口為界,下游的事就借重你了。不過你雖在河南辦過河工,未必熟悉山東的事,況且下游路線長,河道窄,險工多,歷來倒口子多數是在下游,事情不大好辦。原來下游是黃提調經管的,仍然由他和你兩個人共同經辦,彼此也有個商量,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談談。」

  鐵雲道:「兩人同辦一事,總該有個主次吧?」

  施觀察毫不遲疑地說道:「當然黃提調為主。」看到鐵雲兩眼炯炯地盯住他,似乎很不滿意,便又解釋道:「他在河上十多年,各處堤墊情況熟悉得很,他在,我們放心。」

  鐵雲默默不悅,宮保下劄委他主管黃河下游,到了河防局,卻做了黃提調的從屬,這個黃提調心胸狹窄,去年抄錄檔案就屢屢刁難過他,今後看他的顏色行事,這日子還能過嗎?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暫時只能忍氣吞聲敷衍一陣再說,究竟不甚服氣,忍不住冷冷地說道:「不論為主為次,都是為了公事,卑職都無所謂,但是有一點事關國計民生,不能不爭。」

  施觀察不悅道:「什麼事才到任就要和人爭論?」

  鐵雲激動地說道:「歷來治河有兩種主張,一是漢朝賈誼說的,把首當水沖的百姓遷走,讓地于水。二是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等治河名臣的經驗之談,主張不與民爭地,惟有約束河道,逼溜攻沙,才是治河的根本辦法。」

  施觀察皺了眉頭打斷他的話道:「不要說了,你的意思我已從宮保處聽到過了。你忘了潘季馴是明朝嘉靖、萬曆年間的人,他那個時候黃河早已掉頭向南奪淮入海,他提出的以水攻沙的主張,乃是築高堰束淮水,借淮水之清以沖刷黃河水中的泥沙,和今日山東情況截然不同。本省黃河原是大清河的河身,那麼狹窄,不破墊行洪放寬河身能行嗎,決了口,受害的還是百姓,怎麼叫做與民爭地?真是胡說!」

  鐵雲不肯認輸,又掉轉話頭道:「說到破墊行洪,卑職去年夏天測量河道,親眼目睹濟陽以下破了民墊,事前並不通知百姓遷移,倉促之間,洪水漫過墊頂,淹死的,傾家蕩產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做法似乎有欠妥當,現在聽說又籌了一筆錢,準備廢墊守堤,似應慎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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