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四四


  鐵雲才進河督衙門,便聽到同事們紛紛相告:「哎呀,鐵雲兄,你怎麼今天才回來?可急壞了鄭工局的易觀察,他原想在吳大人離豫之前交卷,現在來不及了。」

  「怎麼吳大人要走嗎,上哪裡?」

  「大人老母病重,告假回裡,明天就要動身了。」

  鐵雲不及梳洗,放下行裝,趕忙闖到內衙來見河帥。大澂因為冒冒失失上了奏摺為光緒皇帝生父醇親王請求封號,惹怒了慈禧太后,挨了諭旨嚴厲訓斥,心情消沉,時時準備掛冠。恰巧得了家信,說是老母病重,便乘機拍了電報給軍機處,請求給假侍母,朝廷向重孝道,立時回電諭准,河道總督一缺著河南巡撫倪文蔚暫時兼署。大澂交卸了印信,決心不再回任了,內眷也一起回蘇州,不留半點依戀。無官一身輕,正在內書房中誦讀佛經。古來文人若逢不得意時,往往遁入禪門以求解脫,時來運轉則又拋下佛經,扣上烏紗,出山做官了,歷朝如此,不足為奇。

  聽差來報:「劉鶚求見!」大澂命引入書房,笑道:「我正惦記著你在山東,聽說諸事不很順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想不到還能見上一面。」

  鐵雲道:「山東張宮保聽得晚生轉述河帥的意思,鼎力賜助,幸而及時趕回來為大人送行。」

  大澂道:「家母有病,理應回家侍養。所遺憾的,未能見到兩書一圖的竣工,我已寫了一篇序文交給了易道,將來先繕寫一部送呈朝廷,再行刻印,這都將由後任接辦了。」說罷,長歎一聲,不勝惆悵。

  鐵雲驚訝道:「大人不回任了嗎?」

  大澂掩飾道:「家母病重,難有起色,看來一時是回不來了。本想待書成後,為你專案請獎,現在只能留待後任來辦了。好在倪中丞忠厚長者,與我共過患難,事事如同一體,我已托了他,他也答應了,你放心就是了。」

  鐵雲離座揖謝道:「謝大人栽培,終身不忘。」

  次日,吳大澂裘袍馬褂,風披暖帽,瀟灑飄逸地離了開封,河南撫台馬河督衙門大小官員出城相送,鐵雲尤其悵悵難舍。不料吳母果然病得不輕,大澂到家不久便故世了。大澂報了丁憂,從此在家守孝,直到光緒十八年孝滿起複,皇上念他才華可用,才又出任湖南巡撫,還是做他的封疆大吏。可惜鐵雲卻失去了一位識才的伯樂,對他一生影響不小。若是他繼續跟著大澂辦事,做個實缺府台、道台都是可能的,那麼就沒有後半輩子寫《老殘遊記》的劉鶚了,人間多一道台,世間少一奇書,幸耶,不幸耶?

  這年二月,朝廷任命江寧布政使許振禕為新任河道總督,鐵雲不再指望在素不相識的新任河道總督手下能有什麼作為,於是毫無留戀的寫信給張宮保,張曜立時發了諮函,向河道衙門商調劉鶚。那時許振禕尚未到任,倪文蔚成人之美,諮複同意照調。三月,《豫直魯三省黃河圖》竣事,鐵雲隨即告別衙中同仁,帶了李貴來到濟南,希望在張宮保的扶掖下,能有一個順心如意的前程。

  二十四 奉調到山東,風雲突變

  鐵雲和李貴到了濟南,因為縣西巷的房屋已經退租,便仍借寓在趵奕泉附近的祥記客店。次日一早去撫衙稟到,李貴投了手本,鐵雲被引入府縣廳中暫坐,這天不是轅期,廳中只有兩個人候見。鐵雲剛踏進屋,忽然一位官員過來,一把抓住鐵雲雙臂,說道:「鐵雲老弟,不想在這裡相遇!」

  鐵雲見那人素金頂,五蟒四爪補褂,容顏清瘦剛嚴,髭須雜垂如草,很像是黃葆年,卻又穿了官服,一時竟不敢相認。那人眨了眨近視眼,不悅道:「幾年不見,連黃三哥也認不出來了。」

  鐵雲這才一把抱住他,叫道:「該打,該打!竟認不出是三哥了,可是別怪我,你這身袍褂,怎麼也和黃三先生聯不上,我還當是哪一位縣太爺哩。」

  黃葆年邀鐵雲坐到炕上,說道:「慚愧,慚愧!去年僥倖選上大挑知縣,在北京等候吏部分發,又孝敬了些銀子,抽籤分發山東,在揚州過了年,來到濟南,又等了兩個月,藩司方才掛牌署理兗州府泗水縣,是個「沖繁難疲」四字俱無的「簡縣」,還不曾去赴任。今天是來向撫台稟辭的。這些年,天各一方,音訊少通,實君(毛慶蕃)去年中了進士了,你知道嗎?」

  「知道,去年五月,他回南邊搬家眷去京,順道到淮安來,見到了我大哥,告訴這件大喜事,那時我行蹤不定,又隔了幾個月才接到家信,很為他高興了一陣。」

  「聽到實君說,你在上海經商折了本,已去河南當差,怎麼也到山東來了?」

  鐵雲略略說了經過,笑道:「我也是來稟到的,以後就在濟南住下去了,可惜泗水縣不在黃河邊上,否則倒是可以常常到你縣衙來吃白食,打秋風。」

  黃三先生嘬著殘缺的牙齒,嘿嘿笑道:「濟南到泗水也不過兩百多裡路程,方便得很,只怕你不來。聽說縣雖小,風景絕佳,待我去了,自會寫信告訴你。」

  這時炕那頭歪身躺著一位姓馮的水晶頂官員,坐了起來接嘴道:「巧得很,鄙人正是泗水縣人,不是俺誇家鄉好,城東五十裡陪尾山下有一座「泉林」,若是見了,真是開了眼界了,濟南七十二泉和杭州的九溪十八澗哪能和它相比。你想,泉而成林,還會少嗎?有人統計過,光是叫得出名堂的奇景異泉,如白虎泉、響水果、紅石泉、雙睛泉等等,就不下七十二處,此外大泉一十有八,小泉多如牛毛。有的泉水湧了出來,嗤嘟嗤嘟噴得好高,有的淅淅瀝瀝直往岩縫外滲,然後從岩頂上一顆顆滴落下來,那聲響叮叮咚咚,格外清亮悅耳,是別處沒法聽到的。泉水七曲八彎,形成一道道的溪流,匯入到泗水中去。你若在那裡漫步,只見泉連著溪,溪水又穿過泉,才過一溪,又是一溪,溪這頭是泉,泉那頭又是溪,別看涓涓細流,卻瀦聚成了一座座淺池深潭,清澈見底。相傳孔老夫子就是在游了泗水泉林,才發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歎。」

  鐵雲笑道:「我記得論語「子罕」篇中記的是:「子在川上曰」如何如何,好像他老人家是在河上發出的感慨吧?」

  葆年忙圓場道:「曲阜與陪尾山泉林只隔五六十裡,邁步便到。老夫子必是帶了學生常來遊玩的,玩著玩著就到了泗水邊上——那時候叫做洙水,看著涓涓泉水竟然匯而成河,晝夜奔逝不息,不覺就驚訝起來發了感慨了。」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馮同知高興地又道:「這個話,年代久遠,沒了對證,可是乾隆皇上南巡,好幾次到了泗水泉林,修了行宮,卻是實實在在的,至今還有禦橋,文橋,武橋,石船,遊亭等遺留下來,還有許多御筆題詠碑刻,這可是不能鬧假,你們到了那裡就相信了。」

  葆年道:「鐵雲,有了這麼好的景致,就是不在黃河邊上,你也會不請而來吧。」

  鐵雲大笑道:「一定,一定,聽了這位老哥的話,我遊興大發,已經饞涎欲滴了哩。」

  葆年與馮同知通了姓名,拱手道:「請問閣下打算回泗水去嗎?」

  「不,我是捐了候補同知,今天來稟到的,雖然有了京師的八行書,也不知哪一年才能補到實缺,只能在省城等著。他日若有機緣回鄉,一定到縣衙來拜會。」

  正說著,忽聽到腳步聲音,有兩個人經過門口向司道廳走去,一人官服,另一人是穿了便服的老者,矮瘦清臒,腳步卻甚健。鐵雲抬眼一瞥,恰與一位暗藍頂官員打了個照面,不是別人,正是多次打過交道的河防局會辦、候補道施少卿,(便是《老殘遊記》中的觀察史鈞甫)。鐵雲趕忙過去請了安,施觀察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你不是回河南去了嗎?」

  鐵雲楞了一下,說道:「是回去過了,這次是宮保商准河台大人諮調過來的。大人沒有聽宮保提起過嗎?」

  施觀察嘴角微微一牽,昂首道:「宮保事忙,有些小事哪能記得許多。」於是轉過臉去恭敬地向同來的老先生伸伸手道:「薛大先生,司道廳上坐吧,我已和宮保大人說過了,對於上海來的大善士,他久已景仰,正在裡面恭候,不消多等,便要會見的。」他們一邊說著一邊進司道廳去了。

  果然不消片刻,便有文巡捕親自出來恭請,說道:「宮保大人有請施大人和薛大先生。」霎時儀門大開,戈什哈一路傳呼:「宮保大人出接!」

  黃葆年詫異道:「什麼上海大善士,竟然這麼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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