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四三


  久已習慣了怕老婆的他,忽然失去了亦師亦友的賢妻,不禁哀傷痛惜,寂寞空虛,每回捧起書本碑帖,便想起是夫人手把手教他學會了讀書寫字,每次批閱下屬的奏稿稟帖,又回憶起是夫人教他如何周旋官場趨吉避凶,想著想著,不覺老淚縱橫。有人勸他娶一房知書達禮的繼室,主持中饋。他說:「我過世的那位賢德夫人,不但把我從目不識丁教成文理書法都好,連左爵相(左宗棠)都曾讚揚過我寫的書劄楚楚可觀,夫人還教我為人處世,把我從固始縣的一介平民扶助成為一方諸侯,如今哪裡還能再有夫人這樣的奇女子?雖然能娶到通曉詩書的姑娘,那也不過是個書呆子,閨房中做個擺設罷了,又有何用?曾經滄海難為水,夫人既逝,我是再不想娶填房了。」

  當時張曜匆匆進了內宅沐浴更衣,當家的大姨太太過來說道:「老爺,可等得我急死了,今天九月十三,十七就是老爺五十七歲大壽,司道府縣都已在籌備慶典,交給祥符縣去辦了,縣裡問過幾次,老爺都還沒回來,他們急,我也急,幸虧老爺趕回來了。」

  「什麼話!我趕回來是為了做壽嗎?」張曜氣呼呼地橫了大姨太一眼,只為夫人故世,內院沒人當家,才由大姨太挑起了這份擔子,可是一言一語往往惹他生氣。他覺得蒯夫人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清雅智慧,仰不可攀,而大姨太這些人是凡間俗女子,連俯伏在夫人腳下燒香都嫌俗氣,他不能忘情于夫人,便只有時時煩惱發脾氣了。

  大姨太很不服氣,撇撇嘴道:「通省官員都要為老爺熱熱鬧鬧做壽,省內省外的壽禮都已由外帳房陸陸續續送了進來,能掃人家的興嗎?往年不也做壽的嗎?這是帳房送上來的禮單摺子。」說罷,把厚厚的好幾份摺子遞給了張曜,有省內的,有省外的,有司道班子的,也有府縣班子的。

  張曜對於下屬和有求於他者所送的財物,乃至標標緻致的姨太太,未能免俗,向來也是如數笑納的,此時心情不好,隨手把摺子撩在一邊,皺了眉道:「下面這班人也太不識時務了,黃河倒了好幾處口子,死了那麼多人,才合上龍,就大辦壽慶,不會被人說閒話嗎,給京中見錢眼開的混帳都老爺們知道了,又有文章可做了,何必呢。」

  「哦,這個我倒不曾想過,可是也不要緊,是僚屬為宮保做壽,又不是老爺發帖子打抽豐,怕什麼?」見張曜不再言語,又道:「只有三天時間了,準備照老規矩,十六日暖壽,十七日正壽,十八日壽翁謝客,十九日客謝壽翁,得忙好幾天哩。」

  「好啦,好啦!」張曜皺眉揮手道:「隨你們怎麼辦吧,反正到時候有了女眷來,你招呼著就是了。」

  大姨太滿心歡喜地點頭應允了,自從夫人去世,她雖沒有被扶為正室,但是裡裡外外都由她出面,儼然一家之主,勝過了其他幾房姨太太,縱不如那些年輕的人得寵,但有了這樣的體面,她也就很滿足了。

  次日上午,張曜正在簽押房批閱公事,門上送進來一份手本,乃是候選同知劉鶚求見。張曜欣然道:「他來了!世家子侄,就在簽押房傳見吧。」

  門上差人將鐵雲引入簽押房,兒時記憶中的魁梧大漢已是鬢髮滿霜,絡腮鬍子也斑白了,那豪爽的性格依然如舊,含笑站在那裡打量鐵雲。鐵雲上前請了安,張曜扶他起來,呵呵笑道:「一別許多年,都長成這麼大了,難怪我的鬍子白了。」

  讓鐵雲在旁邊椅上坐了,說道:「上次接你來信,才知道尊大人去世,惋惜得很。我們相知很深,可惜後來我去了新疆,竟不曾再見面。他刻的那顆『目不識丁』圖章還在用哩。」

  鐵雲笑道:「還帶在荷包裡嗎」

  張曜哈哈大笑道:「那是往日年輕氣盛時幹的勾當,那口氣早已出了,還帶他幹嗎?你知道嗎?那個混帳禦史劉毓楠貪污索賄,被別人參了一本,罷官回到河南祥符縣老家,窮途潦倒,我還送過他一筆銀子,信上就蓋了那顆圖章,哈哈,他還寫信來哭巴巴地道謝哩。」

  說了一會閒話,鐵雲談起了抄錄檔案的事,因為河帥限時完成,時間緊迫,打算借了檔案自己派人抄寫,請宮保和河防局說一說。

  這些小事不在張曜的心中,他無可無不可地說道:「既然你們有人抄錄,也好,省得河防局再派人了,他們恐怕也忙不過來。」

  鐵雲聽了大喜,連忙離座打躬道:「謝宮保玉成。」

  張曜道:「這次鄭工合龍,你在河上嗎?」

  「卑職自始至終參加,蒙河帥吳大人栽培,保了候補知府。」

  張曜取手本看了,詫異道:「怎麼你的手本上寫的是同知?」

  「卑職讓給大哥孟熊了。」

  張曜嘖嘖贊道:「好,有義氣,不愧是手足之情。好好幹,既然河帥賞識你,以後再得個保舉吧,不過——」他頓了一下又道,「可惜吳大人今年惹了亂子,若是他那邊有個什麼長短,你就到山東來,山東年年鬧水災,我這裡正需要懂得治河的行家。」

  鐵雲不知河帥出了什麼事,不便細問,便道:「謝宮保栽培。吳大人與卑職有知遇之恩,他在一日,卑職必留在河南效力,若他不在,方能來山東供宮保驅使。」

  「好,不忘本,不背恩,才是好男兒大丈夫的本色,今後河帥若有變動,你就寫信來,我會正式諮照河督衙門把你調過來的。」

  鐵雲乘宮保高興的當兒,說道:「卑職去過了曹州府,見到了毓知府。」

  「唔,毓賢這個人很能幹,曹州府盜匪那麼多,都給他制服了,不容易。」

  「卑職在府衙門口看到了十二隻站籠,經常犯人滿籠,每站必死。」

  「這個我聽說過了,亂世用重刑,治理曹州府不能不這麼辦。」

  「據說站死了上千人。」

  「不會有那麼多吧,不要去聽信道聽途說。況且盜匪多,當然處刑的也多,不處死一些人,怎麼能做到路不拾遺,盜匪絕跡?」

  「只是聽說冤死的也不少。」

  「哦。」張曜撫摸著絡腮鬍子,沉吟道:「毓賢辦事大刀闊斧,我很中意。難免不有些差錯,不必挑剔。寧可錯抓,也不能錯放,放手讓他去幹,才能把曹州府治好,管頭管腳還能辦大事?山東官員都像毓賢那樣精明幹練,山東也就大治了,我還嫌山東只有一個毓賢哩,多一些就更好了。」

  鐵雲聽了瞠目結舌,知道張宮保重用毓賢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再饒舌也無用了。張曜也無話可說,端茶送客。

  不料鐵雲以後去河防局借閱檔案,卻連連碰了釘子,吉提調推黃提調,黃提調推施會辦,施會辦推張總辦,張總辦又找不到人。一會兒說檔案尋覓困難,還是由本省派人抄錄的好;一會兒又說未奉宮保明示,不便照辦;一會兒又說:「撫台雖有吩咐,我輩委實無法辦理。局中歷年成案如亂頭髮一把,堆放在好多處,無從理起,況且局中又在修理房屋,哪有你們插足的地方?撫台如催得急,只好抄幾條各年的上諭以敷衍塞職。不然,各有專職,哪有時間兼顧。」

  正如鐵雲在給鄭工局總辦易道台的稟帖中所寫:「窺其意,若謂如此大著作,山東固無人做,亦不能讓河南人做。」鐵雲無奈,只得又兩次謁見了張宮保,並寫了一封稟帖訴苦,總算由張曜下了手劄,河防局無可推託,又磨蹭了些日子,方才可以著手工作,雙方的關係已鬧得非常僵了,種下了日後鐵雲在山東不如意的禍根,此是後話,暫且不提。當時鐵雲在大王廟借了兩間空屋,日夜整理河工檔案,查閱抄錄,抄了幾卷就專人送往開封,供易道台編書。比及完事,辭別張宮保回到開封,已是光緒十六年的正月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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