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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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鐵雲渾身汗毛直立,叫道:「他怎麼會死的,他不是在外邊搖船嗎?」 「天意啊,那一天是他的生日,爺兒倆回到家中,喝了一頓酒,臨睡前還說:「醉了,醉了就死最好!」半夜裡墊上開了口子,他沒有睡著,聽到外面發大水了,急忙叫起全家上屋頂,把家中小孩一個個托上了屋面,兒子說:「老爹,你快上去吧,讓俺來托!」張鐵拐道:「別跟俺爭,快,快上屋去!俺年紀大了,到時候了,還是俺最後一個上,別管俺了。」就在最後一個孫子托上去之後,一陣大浪把他卷走了。他的兒子趕緊跳下水去救,眼看背起了老人,可憐,卻被大水一起卷走了。逃到屋頂上的人大哭大叫,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船來救人了,俺家剩下爺兒三個,僥倖上了船,才要去救他家,不料豁拉一下子,屋頂承不起幾十口人的份量,坍了,全坍了,趕緊救,一個也不曾撈起,全壓在水下面,都死了。」 鐵雲心境慘然,掏出一些零碎銀子給了那老人,老人謝了又謝,繼續往前走了。鐵雲的心靈受了激烈的震撼,惶然駭然,忽覺一陣愧疚,是誰害得這些災民家破人亡?仿佛自己有份,又仿佛沾不上邊,那麼是誰之故,他講不清。他們進了濟南城,街上處處坐著躺著行乞的難民,那悲哀愁苦的眼神教人心碎。他們在趵突泉附近找了一家祥記客店住下,那趵突泉裡裡外外竟也住滿了災民,正由府縣和地方紳商出面,設了好幾處施粥棚賑濟災民。鐵雲來到帳房間,向掌櫃打聽水災情況,掌櫃請鐵雲坐了,歎口氣道:「這回決口的地方可多了,長清的張村,齊河的紙坊,章丘的大寨莊、金王莊,全出事了,不知死了多少人,夠慘的了,今年河南沒事,是河帥的功勞,山東卻遭了殃。」 鐵雲道:「雖則東河常常出事,可是口子小,容易堵,河南萬一出了險情,口子大,堵口困難,不到冬天不能合龍,也是有利有弊哩。剛才說的那些開了口子的地方,秋後必能合龍了。」 「但望這樣,否則災民都得凍死餓死了。」 次日,鐵雲備了手本,由李貴跟隨前往山東撫台衙門求見宮保大人,門上擋駕道:「宮保為了河上出事,已到張村、紙坊查察災情去了。」 「請問宮保哪一天能回省城?」 「這個不知道。宮保的脾氣,辦事就和打仗一樣,河上出了事他會成日成夜駐在工地,一年在外三百天也不希罕。」 鐵雲欽佩地點了點頭,這位「目不識丁」大帥還是往日的豪爽脾氣。看來張宮保一時不得回省,不如先去下游辦完事了再回省城來吧。他初到濟南,久聞大明湖和七十二泉的盛名,很想走馬看花,先遊賞一番,無奈遍處災民,遊興全無。於是回到客店,與眾司事商議了,決定先去下游各縣,直至海口利津河口再往回走。為了方便函件承轉,命書吏們出去尋覓住房。在緊鄰撫衙東首的縣西巷北首路西姓陶的房主家租了一所四合院,由一名書吏留守。鐵雲又趕寫了一份給張宮保的稟帖,命李貴送往撫台衙門,陳述在河南辦理河工情形,和此次奉河帥之命前來山東查閱抄錄歷年河工檔案,請予鼎力玉成,準備回省城時再往稟見。 諸事已畢,鐵雲與眾人繼續上路,出濟南西門,渡過汪洋一片的小清河來到濼口,這是個商旅輻輳的水陸碼頭,有綿亙六十裡的民墊守衛著,墊上員夫密集,如臨大敵。這一帶河道較直,沒有陡彎險工,河面也較寬,過去不曾倒過口子。墊下便是滔滔奔騰的黃河,岸邊停靠了許多船舶。鐵雲等人下了墊子,雇船東去濟陽。船老大和夥計將船撐離了岸,換了舵,搖著櫓,漸漸地駛上了航道,岸上的房屋樹木漸漸模糊了,卻見上游陸陸續續漂下來不少門窗櫥櫃,桌椅板凳,時不時氽下一具具屍體,漲得鼓鼓的,不辨面目,大概已在水中泡了多日了,委實慘不忍睹。鐵雲歎道:「這回水災,恐怕死了不少人了。」 船夥計道:「剛開口子那兩天,河面上的死人一個接一個,數不清有多少。好在老天爺還算公平,窮的富的一概對待,有一家大財主,大水把他的一家一當全沖光了,老財主淹死了,財主婆急死了,滿堂兒孫只剩下一雙孤兒孤女,慘極了。往年還有財主家遭了災,傾家蕩產了,孤零零的姑娘被賣到窯子裡當婊子的。有人說黃河邊上的百姓命苦,有人說發大水是天意,怪不了誰。俺說是衙門裡人當官不問事,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怪只怪當官的。」 船老大道:「老爺們是河道衙門吃公事飯的,聽了俺兒子說的話,可別見怪。他不是埋怨你們,只怪山東當官的太荒唐,平日只知吃喝玩樂,不把民間苦難放在心上,從不曾拿些錢出來把民墊培得牢固些,好多地方只有民墊,沒有官堤,墊子倒口,附近一帶村鎮全完了,不死人才怪哩。當官人的心肝大概都和我們是兩樣的。」 鐵雲道:「你們儘管講,我愛聽。黃河多災,不在天意,還是官府沒有把事情辦好。若是多用些心,肯花些錢,一心一意撲在河工上,事先防患未然,而不是大水來了,才拼命搶險堵口,那已遲了。然而看人挑擔不吃力,我這是局外人的話,縱是山東撫台,也不是三頭六臂,想必也有種種難處。」 船老大道:「都說俺撫台大人是青天大老爺,是好官,一年到頭常為河工奔走。可是再吃多少苦,還是瞎折騰,大水來了,依然是老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誰不罵撫台?這一回倒了幾處口子,俺的親親眷眷就死了三戶十幾口人,村上哪一家親戚沒有遭了大水死了人的?」 於是船家父子們一路搖船,一路七扯八扯地和船上司事書吏們搭訕著,說了許多河上倒口子的慘事,鐵雲聞所未聞,不由得駭然歎息。 船抵濟陽,辦完了事,然後又去齊東,最後來到利津縣。此處是黃河入海處,港汊分歧,分幾股水同時入海。鐵雲與眾司事跋涉步行,來到著名的鐵門關河口,黃河至此到了盡頭,終於有了歸宿地,一瀉入海。碧藍的漲潮吞沒了渾濁的黃河水,再不容它放肆地興風作浪,為害百姓了。遠眺大海茫茫蕩蕩,水天一線,無邊無涯沒遮攔,似乎已經走到了天盡頭,越過大海便將是宇宙外的另一個天外天了。近處灘塗泥淖,海水斯斯文文地卷過來蕩回去,輕輕地撫慰著仍然挾了泥沙的黃河水,好似在安撫它,為它輕吟:「遠道辛苦了,安息吧,與海同歸大自然吧!」 鐵雲興奮不已,脫了鞋襪,卷起褲腿,在海灘上走著,踩滿了一腿泥汙,然後浸入溫柔的海水中徜徉漫步,向同事們喊道:「我們一路辛勞,大海終於匍匐在我們的腳下。治理黃河不到大海非好漢,快到海水裡來玩一會吧。」 張司事年將半百,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賈司事、韋司事帶頭和一群年輕人也赤了腳在海水中奔跑呼叫。鐵雲盡了興,又和賈司事等用線錘測量了鐵門關的河水深度,張司事描繪了河口草圖,然後挨次來到韓家垣、絲網口等處河口,因為泥沙沉澱,已有多處淤淺必須疏浚,惟有鐵門關通海的河道較深。 這天,忽然接到省城留守處雇人送來張宮保的回信,雖只寥寥數語,卻很將鐵雲誇獎了幾句,可見相隔二十年猶有故人之情,鐵雲著實興奮了好多時候。 九月初三日,鐵雲一身風塵,從鐵門關回到利津縣城,見縣城周圍水勢已開始減退,去縣衙打聽,果然黃河各處口子都已堵塞。鐵雲欣然提筆寫信,向張宮保祝賀,並且寄去他寫的治河論文。剛寫完信,又接鄭工局易道台的手書,囑他速回濟南查抄檔案,以便早日編輯完書。於是鐵雲將所帶人員分作三起,一起由張司事帶領,留在利津辦理未了事情,一起由賈司事帶隊倒回去測量河道,都到濟南匯合,鐵雲與韋司事等於初四日啟程,一路乘船溯流而上。決口雖已合龍,許多村鎮積水猶未退盡,十一日抵達濟南,就可以和張宮保相見了。 二十三 張曜與劉鶚重逢在濟南 年近花甲的山東巡撫張曜親自坐鎮在章丘大寨莊決了口的堤壩上,督率河防局的員工白天黑夜地奮戰,終於將最後一個口子合龍了,然後又巡視了黃河沿岸其他險工地方,方才一臉風霜,一身疲累回到了省城。他上任三年,多災多難的黃河困擾了他,大部份時間都花在河工上,省中官員和家中姬妾都習以為常了。蒯氏夫人不幸在他駐軍新疆喀什噶爾時病故,再沒有人在閨房中耳提面命指點他完成鼎鼎勳業了。雖然陸續討了幾房小妾,都只能供他使喚侍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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