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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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雲道:「我們在縣城耽擱幾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長清張村一定來看你,老人家貴姓?」 「俺姓張,村上姓張的人多,為俺腿腳不便,叫俺東街張鐵拐,老爺若是到了張村,叫一聲「鐵拐」都知道。窮人家沒有別的待客,黃河裡活蹦亂跳的鯉魚是有的。」 鐵雲告別了老人,和眾人越過墊子,進了周村,居然田野縱橫,阡陌連綿,都是黃河邊上肥沃的灘田,小街上頗有幾家店鋪,老人們在村口大槐樹下吸著旱煙閒談,孩子們追奔嬉戲,一派安寧景象。鐵雲歎了口氣,萬一黃河發了大水,衝破這道不高不牢的民墊,村裡不知僥倖能有多少人活了下來?他們一行人上了大堤,經過古賢橋,也是一座市鎮,不曾停歇,隨即雇車進了壽張縣城,借寓在吉祥客棧。 鐵雲去縣衙拜會了知縣,談妥了查閱縣誌和河務檔案的事,當天便把縣誌關於黃河變遷的記載大致看了一遍,即由書吏抄錄下來,已是傍晚時分了。回到旅店,與司事們小飲一番,各自安歇。 李貴在主人屋中搭地鋪睡了,半夜尿急,醒來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聽得門閂喀喀作響,接著咿啞一聲,有人輕輕推門進來,李貴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時沒有武器,只得拾起一雙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靜氣伏在地上等著。那歹人,手握尖刀,躡手躡足進得門來,朝床邊一步步靠攏,李貴一躍而起,一揮鞋,打落歹人手中的匕首,又一勾腿將那歹人跌成個仰面朝天。李貴搶過匕首,大喊一聲:「二老爺,有強盜!」肉呼呼的大腳掌立刻踩上賊人的心窩,刀尖對準賊人閃來晃去,嚇得那傢伙尖聲怪叫:「老爺饒命!」又聽得屋外腳步聲噔噔地奔了開去,原來是望風的歹人見同夥被逮住,嚇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鐵雲聞聲驚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地上有人求饒,才放下心,問道:「李貴,強盜抓住了?」一邊問,一邊點亮了燈。 李貴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強人臉上左右開弓,連連打了幾十下,喊道:「混帳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爺的命,咱也饒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過去,毫無聲息,李貴這才站起來,套上鞋,踢了一腳,見他還在動彈,嘻嘻笑道:「二老爺,這個壞蛋被咱打暈了。」 鐵雲等那人醒過來發出了呻吟的聲音,命李貴揪了他的領子跪在地上,問道:「你這混蛋,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誰教你來行刺的?」 那人叩頭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東一帶賣狗皮膏藥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大街拉場子耍拳賣藥,有一位大爺找咱到茶樓喝茶,給了咱十兩銀子,說是住在高升店有一位河台衙門劉提調,調戲他家媳婦,不便訴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事,割了帶發的頭皮為證,回去再領五十兩賞銀。小人實在窮得三餐不飽,一時昏了頭,答應下來,從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門,今天到了壽張縣,乃是兗州府管轄,所以今晚動手,讓徒弟給咱望風,本想事成回去領賞,不想被管家拿住了。求您老人家恕咱一時糊塗,千萬別拿咱送官,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咱賣藥養家,若是吃了官司,一家人都餓死了。」說罷又痛哭流涕連連磕頭求饒。 別看李貴個兒又高又大,說話粗魯,心地卻挺仁慈,見王七說得可憐,不覺動了憐憫之心,踢了他一腳,說道:「二老爺,這漢子著實可惡,幸而不曾著了他的道兒,又窮得可憐,放了他吧。就憑他瘦猴兒般師徒兩個,也休想敵咱雙手。」王七乘機又哀哀叩求道:「管家好心腸,求老爺大發慈悲,回家之後必定為老爺和管家立長生牌位,終生供奉。」 「呸!」李貴罵道:「你自己娘老子都沒得吃的,還供得起咱和老爺?」 鐵雲坐在床治上,思索了一會,說道:「王七,老爺知道是誰花錢買了你來行刺,什麼調戲他家婦女,全是混話。不過因為我為曹州府百姓主張公道,得罪了人,和我過不去。你受人調唆,上了當,我今饒恕了你,明天就給我離開壽張縣,諒你也不敢回曹州府了。以後規規矩矩做人,別再貪圖錢財,做那犯法掉腦袋的勾當,聽清楚了沒有?」 「小人聽清楚了,叩謝老爺和管家饒命之恩,一定重新做人。」說罷又碰了幾個響頭,千恩萬謝,起身走了。 李貴解了手,閂上房門,問道:「二老爺,你說是誰指使王七幹的?除了那個閻王爺毓大人,不會有別的人吧?可惜他白操了心了。」 鐵雲冷笑道:「姓毓的是個聰明人,他都想周到了,叫王七出了曹州府再下手,是免得他有主使的嫌疑。即使殺不成我,也給我一個警告,不要和他作對。誰知我劉某人是個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大丈夫,越是要堵我的嘴,我就越是要大聲疾呼。」 李貴嘻嘻笑道:」咱和二老爺一樣,也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漢子。」 鐵雲笑了,說道:「剛才你沒有受傷吧?」 「沒有,我是福將。」 鐵雲笑道:「睡吧,天還沒亮哩。」 鐵雲辦完了壽張縣的公事,乘船來到治河的平陰、長清兩縣,六月中,抄錄完了長清縣的河工檔案,正欲再查縣誌,然後前往對岸齊河縣。清早,忽聽得城中人聲鼎沸,奔走驚告,都說:「黃河又決口了!」 二十二 悲慘的故事,《老殘遊記》的背景 「東河」便是山東境內的黃河,眾司事聽說黃河決口,趕忙出旅店打聽,都說是昨兒半夜本縣張村決了口,又聽說齊河縣也決口了,卻不詳細。鐵雲跺足嘆惜道:「張村決口,鐵拐老人一家遭難了。」立即趕到縣衙問個究竟,門上說是縣上大老爺、二太爺全都趕往張村搶險去了。鐵雲回到旅店,張司事也從外邊踅了回來,說是「糟了,糟了,黃河發了大水,水碼頭船老大都攏了船,只往上駛,不去下游,水路斷了。」 測量河道的賈司事已到長清匯合,說道:「就是有船也不能走水路,倒口子的地方有漩渦,要翻船的,只能抄陸路到濟南去,齊河的事以後再去吧。」 鐵雲無可奈何,說道:「本縣知縣、縣丞都到張村去了,縣裡無人當家,縣誌也抄不成了,只能從陸路去濟南,先把下游的事辦齊了,再回過頭來補上長清、齊河兩縣吧。」 於是雇了車轎,出長清東門走了半日,來到平安店附近,忽見北方人頭攢動,紛紛遝遝,沒完沒了,盡是逃難的災民,挑籮擔筐,扶老攜幼,狼狽不堪。到了十字路口分成兩股,一股向東前往濟南,一股向南去兗州逃生,鐵雲停轎向一個背著包袱拄了木棍的白髮老人問道:「老人家,是張村倒了口子了嗎?」 「是啊。」老人愁苦呆滯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淚水湧了上來。說道:「慘哪,半夜裡都睡熟了,大水轟隆隆排山倒海般灌進了村莊,有人在喊:「不好了,倒了口子了,快逃命啊!」可是已經遲了。大水沖到了屋門口,嘟嘟地直往屋裡灌,霎時漫到了屋簷口,俺家八口淹死了五個,來不及逃啊,可憐屍骨無存,她們不知被洪水沖到哪兒去了。」 老人涕淚零零,用巴掌抹了一下,拄起木棍便要再往前走,後面跟了容顏慘白的媳婦,懷抱一個周歲大的孩子,絕望地直視遠方,不知走的是生路還是死路。鐵雲急忙又喊道: 「老人家,張鐵拐家逃出來了嗎?」 「張鐵拐?」老人茫然了一會,歎口氣道:「村上死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全家遭難,一個也不曾逃出,實在是記不清了。慢一慢,讓俺再想一想,哦,俺想起來了,張鐵拐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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