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四〇


  鐵雲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沒得說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說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誇,你說的一點不錯,現在連省裡張宮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見到聽到的跟人說說。」

  鐵雲有意要和毓賢開個玩笑,一本正經地說道:「那是一定的,張宮保和先嚴是知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見他時,一定會如實為大人揚名。」

  毓賢聽了,兩顆細眼珠子頓時發亮起來,想不到眼前這個小小提調竟和撫台是世交,這可是宣揚自己治績的千載難逢機會,連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這個曹州府,原來盜匪遍地,最難治理,歷任府縣官,好多都是為此丟官的。兄弟上任以來,快刀斬亂麻,絕不姑息,境內盜匪絕跡,路不拾遺,平民百姓沒有不歌功頌德的。蒙宮保賞識,將兄弟從署理轉為實授,宮保實是兄弟的伯樂,咱是萬分感激他哩。」

  鐵雲見毓賢談得投機,心想不如乘此進些忠告,使他罷酷政,施仁政,庶可為一方黎民造福。於是婉轉地說道:「大人治理盜賊煞費苦心,不知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辦法,會不會誤殺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斷定是非曲直,從沒有判錯了枉殺無辜的,你聽到有人上告的嗎?沒有吧?」

  「這倒是沒有。不過我想,如果大人審案更從容更慎重一些,那是決不會傷害無辜的。因為各人案情不同,處刑輕重有別,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細細審訊,未見得都有罪。最好不用站木籠的刑罰,進了籠子必死無疑,要補救也來不及了。如果大人體現上蒼好生之德,更會使家家戶戶馨香頌揚了。」

  「哦!?」毓賢聽著聽著,臉上漸漸地變色了,他瞅著鐵雲侃侃而談的神情,細細捉摸他為什麼突然提出這些不入耳的話,八成是聽了什麼人的胡說八道,所以一口認定自己捕盜過嚴,誤殺了良民。別人說這番話猶可訓斥一頓了事,這個提調是撫台的世交,既不能得罪他,罵上一頓,又不能讓他把這些話傳到撫台耳中,妨礙了自己的前途,說不定還會弄得革職查辦。他一邊默默聽著,一邊琢磨如何封住來客的嘴,鐵雲說完了,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時我也曾仁至義盡,用了各種懷柔的辦法安撫盜賊,無奈都不見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籠。一試之後,果然奏效,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今後盜賊少了,做到無為而冶,當然用不著站籠了。不瞞老哥,兄弟也非鐵石心腸,雖然用了嚴刑,心中也在暗暗哀傷頑民的無知,巴望不得他們早日改邪歸正哩。」

  鐵雲見毓賢的大白臉上現出了似乎十分苦惱的模樣,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戲,倒是個好角兒。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處異鄉,防不勝防,何況官場上要顧體面,點到此處,已經夠了,改不改只能憑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裡說,那時毓賢惱羞成怒,反為不妙。於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這樣的好官實在是不多見,不想卑職今日得瞻憲駕,萬幸萬幸!」

  毓賢心虛,明知鐵雲話中有刺,不覺動了殺機,當時略一沉吟,問道:「閣下完了此間的事,還要到什麼地方去?」

  「下一站是壽張,然後去濟南。」

  「很好,到了省城,煩請代向宮保請安。」

  毓賢呵呵腰進內去了。鐵雲留下來和同知商量如何著手查抄曹州府志和歷年河工檔案。只聽得外間大堂上一聲聲吆喝:「大人升堂,帶人犯!」比及鐵雲事畢出府衙,已見衙前十二隻木籠,老的少的,都站滿了哀苦無告的「犯人」。鐵雲打聽了一下,說是丁家莊富戶丁國梁家前番被盜報了案,得罪了強人,用計栽贓害人,府台大人不問青紅皂白,親自下鄉把丁國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來關進了籠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條。一位少婦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會窩藏盜賊,青天大老爺,俺家冤枉啊!」

  差人趕忙過來喝道:「別叫冤,府台大人不愛聽,若是給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歲的人了,受不起苦啊,頭兒行行好,想個辦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邊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腳下墊三塊厚磚,讓他多挨上兩天。你家不是托過人情了嗎,你瞧那邊三班頭兒陳爺來了,你再求他試試看。」

  少婦含著一汪眼淚上去和陳頭兒說了幾句,邀他到府前茶樓上去了。

  鐵雲瞧在眼中,只覺衙前陰風慘慘,木籠夾道,衙門大開,猶如鬼門關,把一個個良民百姓吞噬進去,連一根骨頭也不吐。那籠中的百姓一步步邁向死亡,活活地站死,好不叫人慘傷!李貴氣得喘著粗氣,把主人拉到旁邊,淚汪汪地說道:「二老爺,上濟南告狀去,把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府台扳倒,否則曹州府百姓都要給他殺光了。」

  鐵雲見四周無人,悄悄道:「別性急,等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濟南,我自會告他,這會兒你千萬別露聲色。」

  李貴點點頭,可是悲痛的淚水卻一顆顆沒阻攔地掉了下來,那淚珠兒猶然帶著他胸中俠義騰騰的暖氣。

  五天之後,鐵雲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辭別府衙同知,又告別了高升店的掌櫃,一大早驅車出北門,在馬村集打尖,用了午飯,當晚到達黃河邊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車店住下,這種旅店接待過往客商和騾馬大車,又稱騾馬店。夜來無事,少不得和掌櫃、夥計閒聊,又聽到了毓大人的許多「德政」。次晨,留下賈司事帶了兩名差人測量河道,其餘的人換船東下。

  鐵雲少年時隨父親去京師,曾在開封柳園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黃河,但見河水浩渺,奔騰激蕩,七曲八彎,直向東北而去。那河身卻較河南窄了許多,兩堤相距不過五六裡光景,愈行愈窄,彎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煙稠密。鐵雲不覺驚歎道:「山東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來了,毫無退步,怎不年年鬧災!」

  掌舵的船老漢聽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東河來,這堤是民墊,不是大堤,大堤還遠哩。這一段還是好的,倒口子(決口)大概十年一見,過了泰安府平陰縣和濟南府長清縣那才叫險哩,彎多河窄,兩道墊子中間不過一二裡寬,所以山洪一發,年年鬧災,開起口子,不是一處兩處。您老瞧這麼稠密的村莊,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來,白天死三百,夜裡准死八百!何況一個村子開了口子,那水勢滾滾地直往下游幾百個村子灌去,遭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這水災比火災還厲害!」李貴叫道。

  鐵雲道:「我想起來了,聽我家老太爺說過,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河水奪了山東大清河入海。那時正逢洪楊之亂,遍地烽火,朝廷無力修堤,都是當地紳董號召百姓築墊保家,所以有了這麼多的民墊,也正因為百姓原來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樂業,很少遭災,因此民墊和村莊這麼逼近河岸。船家,是這樣嗎?」

  「是是,老爺說得一點不錯。」船老漢道:「俺家就住在長清張村墊子裡,城裡親戚勸我搬了吧,搬得遠些穩當,可是俺捨不得住了幾代的家鄉。這田,這屋,這祖墳,這園子,這井,這豬羊雞鴨,這許多兒女親家,這搖船打魚的營生,往哪兒搬?往哪兒搬?還不是頂著。家裡供奉了觀世音菩薩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靈保佑,在俺這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閉,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許多了。」

  船尾搖櫓的兒子也歎口氣道:「老爺子,你燒香禱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還有俺,還有小孫孫們哩。」

  船家們蒼涼的語聲在黃河上空回蕩,不知河神聽到了沒有?可是鐵雲一行卻都為此悒悒不歡了。他們吃的沿河飯,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幾年了,也沒有聽到過緊與災河為鄰的老人的心聲,那麼哀傷,那麼無可奈何地在等著災難的降臨,不想挽救,不想掙扎,聽天由命,而天老爺真能開眼降福給他們嗎?

  鐵雲默默地傷感了一會,悠悠地自言自語道:「這裡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麼加固民墊,要麼朝廷拿出錢來,讓老百姓搬家,不能見危難而無動於心啊。」

  韋司事道:「朝廷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錢?」

  船老漢道:「老爺不用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錢來,還不是進了貪官污吏的腰包,睜著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餓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只有幾個人活著回來。」

  船到壽張縣停靠,張司事開銷了船錢,船老漢搭了跳板,指點道:「老爺們走穩了,上了墊子,便是周村,過了莊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賢橋,再過去不遠就到縣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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