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三八


  酒宴散了之後,鐵雲乘興寫了家書報喜,然而剛寫到保案的事就擱筆了,因為讓功于大哥的事,由不得他自己作主,必須河帥允准,才能算數。如果保案已經擬妥付繕,不便改動,那就糟了,說不定大人胸有成竹,不待合龍,那保案就已擬定了呢?於是喊李貴過來,命他去內衙探聽酒筵散了沒有,李貴回來說:「散了,散了,大人正在簽押房批公事哩。」

  鐵雲扣上瓜皮小帽,來到簽押房求見,聽差稟報後,大澂命鐵雲入內,鐵雲躬身作揖道:「鄭工合龍,天大之喜,晚生日間忙於督率修壩,只能夜間前來恭賀,幸大人恕罪。」大澂笑道:「鐵雲,一場大災,終於合龍,我們都該高興。你來得正好,合龍之後各個險工還有許多堤壩要修,事關百年大計,施工質量要緊,你檢查過了嗎?」

  鐵雲道:「河道廳上上下下,經大人一再告誡,頗能認真施工,晚生督促檢查,尚無大毛病,稍有疏忽,已囑他們改正。現在用的是塞門德土,比過去牢固多了。」

  「那個洋人回上海了嗎?」

  「還在開封辦理材料交接手續。」

  「塞門德土如果不夠,可以再向洋行定購,寧可別的方面撙節一些,也要把工程修好,免得河上三不兩年的遭災。」

  「是,晚生明白。」

  大澂澂注視著鐵雲說道:「足下來河上後,勤勤懇懇,做了不少事,不負令先尊所教,也使故人高興。保案中我已將你的名字列在前頭,過幾天就可以報送出去。」

  這雖是意料中事,但出自河台大人親口勖勉,仍覺十分榮幸,鐵雲當即離座打躬道:「謝大帥栽培,晚生若有寸進,都是大人提攜之力。只是有一個小小心願,想請大人玉成。」

  「還有什麼事?你說吧。」

  「晚生兄弟二人,大哥孟熊長我七歲。晚生自幼蒙父兄教誨,才有今日。大哥鄉試不如意,久居家中,如荷大人賜與榮寵,願由長兄承受。」

  「哦!」大澂點點頭道,「足下意思很好,保案上換個名字也無不可,只是你辛苦一場,卻一無所得,總覺歉然。」

  「大人不必介意,若是能成全晚生這番心意,比我自己身受榮光還高興。因為家兄年將四十,如果失去這次機會,他這一輩子就不大可能再蒙朝廷賞官了,晚生會因此抱憾終身的。」

  大澂才思敏捷,略一沉吟,便有了新的主意,說道:「好吧,就把令兄的名字列入保案,我為你另外想個辦法,你懂得河道測量的技術嗎?」

  「晚生對測量術略有研究。」

  「那好!」大澂高興地說道,「我與府上是世交,不能不為你的前途著想。我準備和直隸李中堂、山東張宮保會銜上奏朝廷,成立河圖局(後來定名為鄭工善後局),由候補道易順鼎做總辦,抽調懂行的官員測繪歷代黃河上下游變遷的新道故跡,同時將本朝黃河決口搶險重大史料彙編成書,以史為鑒,進呈御覽。就委你到這個局做提調,但等書編了出來,就給你列案保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鐵雲感激涕零,深深一揖道:「謝大人栽培,晚生一定不辱使命,儘快完成。」

  二十一 殺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賢,就是《老殘遊記》中的那位玉大人

  是年五月,鐵雲料理完了河南境內事務,奉了鄭工局總辦易道台之命,帶了一批測量繪圖的司事,抄寫的書吏,打雜的差人,當然也帶了李貴,一行十多人,車馬齊發,傍晚時分來到山東省第一站曹州府城。進了西門,城門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客棧,誰知門極緊閉,差人上前擂門,半晌才有人在屋裡有氣無力地搭腔道:「死了人了,上別家去吧,不見門上貼了喪條了嗎?」

  鐵雲就著暮色果見門板上貼了一張小小的白紙,上面兩行細字:「家有喪事,暫不開門。」張司事喊了一聲「晦氣!」說道,「我來過曹州府,前邊有店,我來帶路!」轉了兩個彎,來到府右街上,遙見一家客棧店門大開,門前一盞燈籠,上麵糊了「高升」二字,大夥兒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夥計聽到人馬喧雜,料想是大生意來了,急忙出店招呼,卻見是十多名男客,幾輛雙騾大車,並無一位女眷,不禁且驚且疑,以為來路不明,結結巴巴地問道:「請……請問貴客,你……你們住店嗎?」

  「當然是住店啊。」張司事道:「有房間嗎?」

  「房間?這個,這個,請問貴客是……是哪兒來的,做……做什麼買賣?」

  「咱們是河道總督衙門的,這位是咱們提調劉老爺。」

  沿黃一帶誰個不曉河台衙門,客棧掌櫃聞聲出來,將信將疑地瞅了鐵雲一眼,拱手道:「原來是大衙門的,請劉老爺裡面坐,其餘客官且稍等候。」

  鐵雲跟了掌櫃進帳房間坐了,掌櫃小心翼翼地說道:「請劉老爺恕罪,不論隨身帶了什麼憑劄路條,請給小店驗看一下,只要有衙門關防就行。」

  鐵雲惱道:「曹州府什麼時候興出來的章程?住店還要驗看關防憑證?」

  掌櫃抱歉道:「不瞞劉老爺說,自從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來,捕捉強盜,嚴格得極,凡是抓到的強盜也不審問,一概關到衙門口木籠裡,站到斷氣為止,窩藏盜匪的一體同罪。南門根招商店掌櫃,就因為一個強盜招供,不知什麼時候在他店裡住宿過一晚,上個月被逮走關到站籠裡站死了,府前六個站籠沒有一天空著的。又規定俺店裡來客都須詳細填寫循環簿,若有大幫客商投店,還須交驗憑證,以防盜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得不請劉老爺原諒,委實是府台大人的鈞諭不敢不從。」

  鐵雲又好氣又好笑,好在身邊帶了河台大人任命他為鄭工局提調的委劄,便拿了出來,扔到桌上說道:「掌櫃的看清楚了,可別把我們這夥江洋大盜容留在店中,你這顆腦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櫃點上了燈,將委劄在燈下反反復複看得仔仔細細,最後斷定這是一道貨真價實的委任劄子,方才笑容滿面地雙手奉還,連連打躬作揖道:「提調老爺恕罪,吃這碗飯,不得不如此。」於是吆喝夥計:「快引了河台衙門的客官們進店,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掌櫃親自掌燈將鐵雲引入上房住下,夥計忙亂了一陣,一行人都安住下來,店中開了飯,鐵雲另外點了幾個菜,與幾位司事同飲。飯畢,鐵雲腦中猶然盤繞著曹州知府捕盜站木籠的事,邀了掌櫃來屋中閒談,說道:「關於貴處府台大人,我在開封時就曾聽說過,他是內務府正黃旗漢軍,姓毓名賢,字佐臣。原不過是個監生,做了一任同知,又花錢捐了知府,到山東來候補,正巧曹州府出缺,這個地方民風強悍,盜匪多,頗有些人不願來幹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他走了撫台的門路,掛牌暫時署理,原說是個短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聲不錯,補了實缺。去過濟南的人回到開封,都說這位毓太尊口碑著實不錯,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員,居然做到境內盜匪絕跡,路不拾遺,所以此次來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領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這位太尊竟是胡亂用站木籠的酷刑來治盜的,能治得了嗎,就不會冤屈好人嗎?」

  掌櫃只管抽著旱煙,不吭聲。鐵雲道:「掌櫃,我是過路客,此間沒有熟人,辦完了公事,三五天便離開了,我聽到的話不會和別人去說,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說,招商客店那位掌櫃無意中讓一位強人住過一晚,事前並不知道,也站死了,豈不冤枉!」

  掌櫃忽然淚眼汪汪,歎口氣道:「誰說不冤枉,可是不敢說啊。憑良心說,俺府台大人是一位清官,從不要百姓的錢,可是老百姓見了這位清官卻比見了貪官還駭怕,因為貪官要錢不要命,而毓大人這位清官雖不要錢,卻要你的命,還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人駭怕的嗎?那位招商店掌櫃還是俺的內弟哩,他站木籠那幾天,內人都快發瘋了,每天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木籠旁陪著他,俺到處花錢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鐵面無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倆只能瞅著內弟死了,然後收屍安葬,還不能埋怨。」掌櫃說罷,涕淚縱橫,好一會才收住。

  「這樣冤枉死了的人多嗎?」鐵雲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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