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三〇


  鐵雲兌了九千兩的銀票,隨身攜帶一千兩現銀,由李貴跟隨取道揚州,往訪毛慶蕃,慶蕃已去上海了,留下短柬約鐵雲上海相見。鐵雲姑媽早已去世,鐵雲在表弟卞德銘家住了幾天,渡江來到鎮江,手頭寬裕,人也神氣了,拜訪了幾處親族朋友,約了堂兄孟彪,將來書局開業時,去上海管帳。說也緣份,就在一位朋友家中遇見了一位嬌小玲瓏的姑娘,容貌柔麗,性情溫淑,姓茅,芳名瑞韻,還只有十八歲,一顰一笑,百般嫵媚,魂靈兒頓時被她吸引住了。想當年,若英何嘗不同樣使他夢魂顛倒,然而十多年的夫妻,習以為常,失去了新鮮感。今天忽然遇見了一位年輕十歲的美人,手中又有了錢,且離開了家庭,無人約束,真是天緣巧合。

  鐵雲當即挽請那位朋友和女方家長說了,想娶瑞韻為妻,女方知道鐵雲出身官宦之家,家貲豪富,人品也厚道,可是人已三十,必有妻室,瑞韻怎肯做小,鐵雲又使出了賭神發咒的花招,說是元配早已去世,目前確無妻室,女方不由得不相信,征得女兒同意,便應允了。鐵雲送去一大筆彩禮,時間緊湊,便在鎮江臨時借了一所房屋,作為藏嬌之所,此事瞞得鐵桶也似,淮安家中無人知曉,因為才把若英送走,得了家當,就在鎮江納妾,無論對若英,對老母、大哥都說不過去。他在鎮江溫柔鄉中消磨了一個多月,怕慶蕃等人心焦,才帶了李貴匆匆趕往上海。到底寂寞不得,立刻又在租界上租了一處公館,把瑞韻接到上海。

  日子一長,粗心的李貴漏了底,瑞韻才知鐵雲在淮安老家不但元配夫人尚在,而且還有一房大姨太太。瑞韻這一氣非同小可,和鐵雲又吵又鬧,三天三夜不曾進食,鐵雲一再賠罪,就差不曾下跪了。生米已成熟飯,瑞韻無奈,只得提出必須分開居住,要按正室待遇,將來決不去淮安老家,鐵雲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定下心來,請慶蕃協助進行開辦石版印刷局的事。首先約見了洋人辦的石印局華人管事,送了一筆酬金,請他代擬了開辦計劃和資金預算,列出採購機器設備請單,介紹了熟悉石印技術的工匠,和兜攬印刷生意的跑街夥計,談妥了雇印條件,然後向洋行定購全套石印設備和特製的油墨,又在蘇州河北原來美租界的鐵馬路(今河南北路)租妥了一所雙開間二層樓房,樓下印刷兼堆貨,樓上辦公和住宿。

  慶蕃眼看諸事齊備,便向鐵雲告辭,說道:「現在只等機器到了,安裝好,就可以開業了。目前香港到歐洲有了火輪船,比過去帆船一年才只能來回一次快得多了,然而一來一往,總也須等三四個月,我先回揚州去了。不瞞你說,我會試了三次,也有些厭倦了,後年己醜這一科我是志在必得,若再不中就死了這條心了。所以想收收心,閉戶苦讀兩年再去作最後的一試。老弟初來上海,十裡洋場,人心詭詐,同行競爭又厲害,若要站得住腳,必須全神貫注,千萬大意不得。第一,必須放下架子,親自坐鎮書局,無論生意買賣,銀錢出入,或是印刷質地的好壞,職工品行才能,都得親自留意,才不致被人矇騙上當。其次用人要慎重,特別是管帳的,現在用的是自己親戚,很好,那是最靠得住的。其他職工都須立下保單,派人去保人處對保,萬一出了紕漏,才好著落保人賠償。再則,公私錢財要分清,你雖是東家,投在書局的資金記上帳,就不能動用,不能手頭緊了,就隨意抽用書局的款子,開了個例,就不得了。我聽到很多這樣的事,一爿興旺發達的鋪子,只為老東家故世,小東家吃喝嫖賭,把店裡資金都抽走了去填窟窿,結果關門大吉。我說這些,不嫌我嚕蘇吧?」

  鐵雲笑道:「老哥金玉良言,我是感激不盡哩。」

  慶蕃走了,到了來年初夏,石印設備從歐洲運到,新雇的工匠和跑街夥計都來報了到,鎮江的堂兄孟彪也來上海做了帳房,又雇了一個送貨的雜工,一個廚子,書局掛牌營業,題名石昌書局,暗寓昌大石版印刷的意思,專門印刷古今詩文小說,廉價出售,並承印客戶交印的各種書籍畫報廣告雜件,頭上一兩個月外印件生意興隆,因為收費比洋人低,交件比洋人快,書局上下一片歡欣,鐵雲尤其高興。不過不久他就鬧了經濟恐慌,從淮安帶出來一萬兩銀子,娶了瑞韻,花了一千多兩,洋行抬高了石印機器的價格,多付了幾百兩,在上海半年,花天酒地,又花去二三千兩,手頭所剩有限,既然開了店,不好意思再問家裡要錢,只能從書局動腦筋。

  慶蕃關照他不能抽用書局資金,他就想了一條妙策,下了一紙手條,由書局每月發給自己薪俸貳百兩白銀,而且從光緒十三年元月補起,一下子就從書局領走了一千兩銀子。書局開辦之後,本來流動資金就不多,這一來更覺周轉不了,帳房孟彪聽說有光紙將要漲價,勸說鐵雲多拿些錢出來囤一批貨,可是鐵雲拿不出來,洋人書局卻吃進了不少。石昌書局的紙張成本大了,印刷加工費提高了,洋人還是老價錢,而且為了和華人競爭,又添了一套石印設備。他們的印刷能力加大,印工便宜,交件快,石昌承印的顧客都被洋人書局拉走了,只靠自己印一些書支撐門面,究竟銷路不大,利潤不多,難以維持開銷。鐵雲束手無策,只得差李貴回淮安去再要了一萬兩銀子,重振旗鼓,添了資本,降低了印刷費和洋人競爭,生意稍稍有些起色,鐵雲又花錢捐了個正五品候補同知,為的是在花天酒地應酬場面中稍稍風光一些。

  不料事出意外,帳房孟彪私下裡翻印了別人新出的小說,被告到官裡,還登上了申報,弄得非常狼狽。後來總算托朋友出面調停,賠了三百兩銀子了事。這本來傷不了書局的元氣,可是孟彪見闖了禍,不好意思再做下去,無論如何不肯再幹,只得請熟人介紹了新帳房。哪知此人貌似忠厚,其實十分奸詐,才做了兩個月,就串通了跑街夥計,卷款潛逃。當時鐵雲大意,並不曾命此人取保,無法追回,不得不關門歇業,變賣了機器設備,才只收回了二百兩銀子,帶出去的二萬兩銀子除了捐官就全完了。

  鐵雲與瑞韻帶了初生不久的兒子大紳離開上海,安頓瑞韻母子在鎮江租屋住下,然後垂頭喪氣地與李貴回到了淮安。

  孟熊聽說兄弟回家來了,還以為是平常返鄉探望,正在等待相見,鐵雲捧著幾段袍料來了。請了安,說道:「大哥,我回來了,這幾段袍料是從上海拋球場老介福綢布莊買來孝敬大哥大嫂的,請收下吧。」

  孟熊笑道:「又難為你了。」

  放下袍料,鐵雲囁嚅著道:「大哥,兄弟出師不利,書局關了門了,特地向大哥請罪來的。」

  孟熊吃驚道:「不是聽說幹得好好的,還要了銀子去擴充業務,怎麼突然歇掉了?」

  鐵雲大致說了經過,孟熊默然半晌,才道:「可惜,可惜,兩萬兩銀子丟進水裡了,雖然分了家,你也不該拿銀子如此兒戲,須知老太爺得來可是不易啊,揮霍掉一文就少一文,你不能不為妻兒著想。必是你辦事虎頭蛇尾,管理無方,輕易信人,以致一敗塗地。」

  鐵雲捶著腦袋歎道:「兄弟也是非常懊惱,請大哥訓誡我吧,讓我好好記住這次教訓。」

  孟熊歎道:「既然你自己醒悟懊悔了,我就不必多說了。我看你不是經商的料,張軍門(張曜)從新疆回來多年,現在做了山東巡撫,他和老太爺交情深厚,不如你去濟南見他,討個出身吧。」

  鐵雲沉思了一會,苦笑道:「我去求張中丞,他念在老太爺的情分,也許會應付我一個小小的差使,那是沒有什麼出息的。毛遂自薦所以能成名,就因為他有長處,能使孟嘗君刮目相看,脫穎而出,成為上賓。若是一般的食客,僅僅求得一席安身之處,孟嘗君雖然收留,也不過置身於數千門客之中混碗飯吃,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所以我想總要有個進身立功顯示才能的機會,然後去見中丞,方才會得重用,大哥,你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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