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二八


  大姐婉琴夫婦急急趕了來,成忠苟延著一口氣,直等素琴來到,誰知卻是一個人來的。老夫人詫異道:「克家呢?這個時候還不能見上最後一面?」

  素琴眼淚簌簌地不斷落下,嗚咽道:「自從公公死後,克家全變了,成日成夜在外嫖賭,家當已經敗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會來的,自從爸爸告老,他對我家的態度就很不恭敬了。媽,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兒就沒法過下去了。」說著,直撲到老人床前,跪下來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萬不能走,為了女兒,你千萬不能走!」她搖撼著父親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媽,爸爸,爸爸去了,他的手冰涼了,他去了……」於是昏倒在床前。

  父親過去了,時為光緒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歲。鐵雲的道台公子生活結束了,他將不得不孤軍奮鬥,開闢自己的人生道路。

  十四 鐵雲開始了坎坷的經歷

  成忠老太爺的靈柩安葬于淮安東南曹圍之後,地藏寺巷猶然籠罩在濃濃哀思之中,靈堂尚在,孝服未除,鐵雲夫婦已在為了今後生計煞費商量。過年不久,若英帶了女兒佛寶回揚州去了,鐵雲先在城北運河邊上的河下鎮上開了一家小小的煙店,專銷蘭州皮絲煙,關東煙葉,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 (煙葉、雪茄煙)的譯音,當時一般譯作「淡巴菰」。開張之後,鐵雲初時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後來生意清淡,他也懶得去了,店中買賣全交給老僕劉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來,說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揚州。鐵雲稟過大哥,將煙店的事拜託了大哥和帳房王幼雲,匆匆和李貴趕回揚州來。

  鐵雲回到揚州不久,憂患餘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臨終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兒女婿說道:「你們倆自從認識以來,轉眼十二年了,成親至今也已八載,看到你們恩恩愛愛,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盡頭,油盡燈熄,不能再送你們一程了,生離死別是難免的,但是到了這個時候,總不免心酸哀傷。」

  若英哭道:「媽媽,您別說了,別離開我,求您別離開我,寧可折了我的壽命,也求菩薩為您老人家延年益壽。」

  衡老太太淒然道:「若英,不要傷心,你懷著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長大的,我不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堅強些,不要為我難過。老人總是要過去的,何況你已二十七歲,可以獨立支撐門戶了,望你與姑爺互敬互諒,助他成功立業,圓圓滿滿地過日子。對於姑爺,我也要說幾句。」

  鐵雲哽咽道:「媽媽,你說吧,我聽著。」

  衡老太太接著道:「過去這些年,你待若英很好,她從小有點任性,你也體諒她,我很感激,夫妻之間就該如此互相體貼。可是你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女人個個死心眼兒,男人的心卻如行雲流水,是非常活的,受了三朋四友,花紅柳綠的影響,說不定哪一天變了心,恩愛夫妻變成了冤家,我希望姑爺不是這樣的人。」

  鐵雲斬釘截鐵地說道:「老人家放心,我和若英的感情不比素不相識全憑媒妁作伐的婚姻。我們是自己相親相愛定下的親事,海可枯,石可爛,我對若英的感情決不會變。」

  若英也道:「媽媽放心,鐵雲答應過我三個條件,他若變心,我決不饒他。鐵雲,你今天在媽媽面前再說一遍,你答應過我的三個條件,一是分開居住;二是稱太太,不稱姨太太,將來王氏姐姐走在我的前頭,必須大會親友,確認我是妻,不是妾;三要始終如一,不能喜新厭舊,你沒有忘記吧?」

  鐵雲鄭重道:「媽媽,當著你的面,我再說一遍。若英的三個條件,過去我都答應了,今天仍然不變,今後也永遠不變,我發誓……」

  衡老太太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姑爺,不用發誓,我相信你的話,我放心了。」

  她閉上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兩天之後,帶著滿足的心情永遠安息了。

  這時,淮安老宅新喪不久,孟熊兄弟倆還來不及分家,二房鐵雲需維持兩處妻妾生活,手頭十分拮据,差李貴去淮安報了衡母之喪,帶回來大老爺從公帳撥給的五百兩銀子,又另致送一百兩喪儀,才將衡母喪事風光體面地辦了。可是剩下的銀子不多了,若英又第二次懷了孕,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來,家庭經濟負擔越來越重,鐵雲自幼粗通醫道,便大著膽子掛牌行起醫來,頭上三天,有揚州親友和太谷教朋友們幫忙拉場面,來了不少病家求診,三天之後就很少人光顧了。好似晴朗朗的天空突然雲遮霧掩,一家人的心情頓時黯淡下來,又為生活而發愁了。

  如此敷衍到了九月間,若英分娩了,養下了個白胖兒子,當收生婆向她恭喜時,若英心癢癢地好似一雙柔軟的小手在胸內亂抓,抓得她開懷暢笑,笑得那麼甜,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添了兒子,雖然是第三個了,鐵雲仍然感到高興,也為若英高興,小小的生命沖淡了家中的鬱悶氣氛,為孩子取名大縉,並且寫信告訴了大哥,信中還提到掛牌行醫的事,說是:「開業月餘,門庭冷落,恐難持久耳。」

  這當兒,舉人毛慶蕃從上海回來,帶了兩段呢料和兩瓶法國香水來訪鐵雲,迎入客堂坐了,笑道:「實君,好久不見你了,到了上海租界,有了新相好,樂不思蜀了嗎?」

  慶蕃笑道:「十裡洋場越來越繁華了,才兩年沒去,不但吃的玩的日新月異,令人留戀,新鮮事情也多。馬路上除了洋巡捕,華人巡捕,又新出現了頭纏紅布的印度巡捕。租界範圍也擴大了,英租界從泥城橋向西擴展,早就圈地賽馬的新跑馬廳且不論,新的馬路又築成了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派克路(今黃河路),卡德路(今石門二路),還在卡德路設了巡捕房,簡直不把大清上海道台放在眼中。」

  鐵雲道:「這也只怪中國人自己不爭氣,捧牢頂戴,怕惹事丟了前程,眼開眼閉不敢和洋人力爭,才弄成今日這個局面。」

  李貴獻上茶,慶蕃轉過話題道:「剛才我見尊府門前掛了行醫的招牌,不知道閣下怎麼丟下煙店,又做起醫生來了。」鐵雲苦笑道:「不瞞老哥說,自從先嚴故世後,不曾分家,賤況實在窘迫得很,煙店生意不好,便想行醫彌補,誰知門庭冷清,今天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病家上門,眼看此路也是走不通的。」

  慶蕃忽然興奮地說道:「不要掛牌做郎中了,這不是你幹的事。今天我來,正是要勸你到上海租界去打開新的局面。目前租界上除了是洋人一統天下外,各行各業的中國商人,收入最豐厚最吃香的不是開鋪子的老闆,卻是替洋人出力做生意賺錢的洋行買辦。洋經理俗稱大班,他們不識漢文,不懂中國話,人生地不熟,到了上海,兩眼墨黑,雖然有錢也沒法做生意,很需要一個引路的人,懂得洋文,會說外國話,又精于生意門檻,在洋東家和中國官民之間溝通一座橋樑。如果你被他看中了,他和你訂立一份合同,也就是契約,交納二三萬兩保證金,再加上幾名保證人,以後所有洋行買賣就統通由買辦掌管了。每月薪金不多,不過一二百兩銀子,可是每做成一筆交易,無論進口、出口,每千兩可以提取傭金十兩上下,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雜項收入,也可以向客戶收手續費,如果生意做得大,又會弄錢,每年足可有上萬兩銀子的收入,甚至有人說洋東家得一英鎊,買辦也能得一英鎊,那就沒有底了。所以租界上的洋行買辦個個生活豪奢,出手闊綽,老弟如果無意去應鄉試做官,不妨到上海租界上去闖一闖。」

  鐵雲笑道:「依你說來,做了洋行買辦連督撫大臣都不想幹了。」

  「確是這樣,若論實惠,還是洋行買辦賺的錢多。」

  鐵雲默然沉思了一會,說道:「不行,一則不懂洋文,二則買辦替洋人辦事,名聲不好,要被人笑駡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