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
「按理我是該去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不過目前不行,你還沒有和家裡說好怎麼稱呼哩。照劉吉的說法,老太爺一時還不至於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見了老太太,就說佛寶在發高燒,過幾天才能動身。然後你和老太太把稱呼定下來,家裡上下都關照好了,再派人來接我們母女。」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會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這是你在開封答應過我的,是嗎?」 「是的,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辦。」鐵雲這時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沒有把握母親一定能答應,只能回去試試看。 次日,鐵雲與李貴隨了劉吉回淮安。李貴已經十九歲了,做事勤勤懇懇,一天到晚手不停腳不停,家中一切雜務事情,直至抱著小佛寶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歡他。 鐵雲回到淮安家中,見門上沒有動靜,知道老太爺尚在,疾步來到後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廳簷下送走為老太爺診病的醫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醫生出去了。老夫人見了鐵雲,詫異道:「怎麼是一個人來的?」 鐵雲上前請了安,垂手答道:「佛寶發高燒,路上不能受風寒,若英陪著她,要等幾天才能來。」 「那也罷了,快進屋吧,老太爺剛才還伸著兩個指頭問你怎麼還不回來。」 「爸爸病情怎樣了?」 「不好,說話有時很有條理,有時又古怪得叫人聽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點點,人都瘦得不像樣了,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說著,眼淚汪汪地歎了口氣,「恐怕是不會長了。」 大丫頭春茵已出嫁了,夏鵑還在,上來叫了一聲「二老爺」,掀簾讓他進屋,輕輕說道:「老太爺睡著了。」 鐵雲快步走到床前,只見父親瘦骨嶙峋,兩眼緊閉,嘴張大著,呼吸沉重,那樣子離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覺淚水湧了上來,想上去喊醒他,又縮住了,回身向母親哽咽道:「想不到沒有多時,爸爸就病得這樣了,醫生怎麼說呢?」 老夫人坐了下來,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淚水,說道:「醫生說,也只是拖延時間罷了,中了風,到了這個程度,已經沒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塗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後事都準備了,偏偏你這一房還缺娘兒兩個。」 鐵雲見屋內無人,便挪張椅子坐了過來,說道:「過幾天我差李貴再去接若英母女回來,只要佛寶病好了,她一定會來的。不過若英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不願人家叫她姨太太,當初在開封時,我答應過她,若是回到家中來時,就稱她二太太。媽媽,你看行嗎?」 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雖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還嫌門不當,戶不對,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個正妻了。當時是她母親堅持要報答我家,才將女兒許給你做妾,其實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這個想法,就稱她二太太也可以。反正一戶人家只有一個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來好聽些罷了,我看沒有什麼不可以。」 「大哥那邊還要請老太太和他說一說,關照底下人都這麼稱呼。」 「也好。」 老夫人吩咐小丫頭去把孟熊叫到廳堂來,說道:「過幾天,衡家姑娘就要帶了佛寶來淮安了。這位姑娘是為報恩才來到我家的,是個很好的姑娘,做個側室是委屈了她,她又有自尊心,等她來時,關照家中上下都稱她一聲二太太,她和嘉麗就以姐妹相稱吧。」 孟熊皺皺眉頭道:「這也多此一舉,既然做了妾了,還爭什麼名份,現在遷就她,將來恐怕更會為這個妻妾的名份鬧得家庭不和。」 「不會的。」鐵雲急忙分辯道:「若英只是不想讓人叫姨太太罷了,其實沒有別的意思。」 「再叫得好聽,也還是個妾,這一點,鐵雲你可一點不能含糊。」 「那當然。」 「還有,現在我們家中稱呼我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姑娘來了,也稱二太太,這怎麼分得清?」 老夫人笑了,說道:「沒想到這一點,不過也不要緊,反正佛寶她媽住不久就回揚州去的,稱她衡二太太好了,將來你們孩子長大了,各房分開住,就沒這個問題了。」 鐵雲松了口氣,立刻寫了封詳詳細細的信吩咐李貴回揚州把若英母女接了來,若英高高興興地來到淮安劉宅,果然聽到宅中裡裡外外都稱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麗待她謙和誠懇,如同親姐妹一般。鐵雲又帶了她和佛寶去內廳見婆婆,老夫人見若英容貌姣麗,舉止文雅,應對敏捷伶俐,佛寶也活潑可愛,十分歡喜,和若英談了好一會,然後帶她們進上房叩見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們看了一眼,嘴裡不知咕嚕些什麼。老夫人道:「老太爺說很高興你們來了,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佛寶。讓老人家歇會兒,我們下去吧。」 回到廳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來家,鐵雲,你帶她們去見見大哥大嫂。若是缺少什麼,讓鐵雲給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別見生。」 若英抿嘴笑道:「多謝老太太想得周到,這也是我的家,不會見生的。」 誰知若英來到幾日之後,老太爺的病情越來越不妙,糊塗的時候漸漸多起來了,聽不懂別人的話,也認不出誰是誰了。這天老夫人和兩個兒子都圍在床前,試著叫喊:「老太爺,老太爺!」希望他能清醒過來,和他們交代幾句後事。成忠穿著黑緞團壽對襟絲棉小襖,靠在厚厚的腰墊上,終於被叫醒過來,兩眼呆呆地盯著兒子們,許久許久,忽然歎了口氣,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襖胸前插袋中摸索什麼,然而摸了幾次,都是空著手回出來,他還是機械地了無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還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道:「老太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東西要給我們看,讓我來拿。」 老夫人從成忠插袋中取出兩頁折好的紙片,打了開來,乃是一份遺囑,老夫人含淚道:「老太爺,你要我們讀一下,並且照這上面寫的意思去辦,是嗎?」 老太爺兩眼直勾勾地沒有表情,喉嚨裡卻咕嚕了一聲,似乎是說,「是的。」於是老夫人把遺囑交給了孟熊,說道:「你讀吧。」 孟熊含著淚水,輕輕地讀了起來。 字付孟熊、鐵雲吾兒知悉:吾少時孤寒,往往饔飧不繼,自知不奮勉苦讀不足以振家聲,足衣食。三十五歲始中進士,得入仕途,為翰林,為禦史,為府道,亦二十餘年。以二品銜致仕,兒孫繞膝,薄有產業,不獨溫飽無虞,且可周濟親族,於願亦足矣。 惜今歲以來,體力日衰,屢次中風,難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離,天意不欲吾見爾等成才,夫複何言。 創業難,守成亦不易,望爾輩兢兢業業,孝悌和睦,勿墮家聲,勿廢學習,克守祖業,發揚光大,吾雖長逝,亦瞑目矣。 孟熊讀得哽不成聲,只得停下來拭淚。鐵雲且聽且泣,自覺二十八歲的人了,還是一事無成,愧對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爺呆呆地瞅著他們,奇怪的是眼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淚痕。鐵雲垂著頭只聽見大哥嗚咽著又讀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擔憂。自親翁於前年故世後,克家不守正道,家產日漸耗敗,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爾等當盡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記切記…… 遺囑還未讀完,老夫人忽然驚呼著奔到床邊:「老太爺,老太爺不好了!」只見老太爺忽然閉上眼,頭一歪,毫無動靜,老夫人趕緊摸了一下鼻息,說道:「還好,還有氣,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婦找來見上一面,把家中媳婦孫兒們都喊了來在廳上等著,我的天,只怕是快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