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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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也沒福份。」韓大先生是一位考白了頭的老秀才,繼續說下去道,「不料這一來嚇壞了兩江總督百制台(百齡),竟然以「妖人」的罪名下令駐防鎮江的副都統派了一隊八旗兵過江來,把老聖人抓走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嘉慶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中秋節,我正在家中和幾個年輕朋友下棋,忽聽得街上有人叫喊:「周聖人被抓走了!」我急忙奔出去,周聖人已從門前押了過去,後面跟了成百上千人,都在喊:「放了周聖人,放了他!」那時我只有十七八歲,也跟了上去要求放了周聖人,可是八旗兵一直把周聖人從瓜洲渡口押上船,解到南京關押起來。百制台派了臬台審訊,臬台是明白人,他斷定周聖人不是妖人,吩咐管監獄的知事好生款待,不要委屈了,日後找個機會再想辦法救他。誰知才進了十月,百制台就得了重病,不上一個月就死了。南京城中都傳說是周聖人施了仙法,把百制台的魂靈打入了地獄了。哈哈,當然。臬台大人立即下令釋放周聖人,恭恭敬敬將他送回揚州。你們相信了吧,老聖人法力無邊,是無人能夠侵犯的。」 同桌的一個典當朝奉說道:「我沒有趕上見到老聖人,可是有幸在泰州聽過龍川聖人的講道。」 「我也在泰州聽過龍川聖人的宣講。」另一桌一個中年秀才誇耀道,「聖人的學問真是沒得說的了,大叩大鳴,小叩小鳴,上至天文地理,旁及儒釋道三教,無所不融,無所不通,聽一次講,勝讀十年寒窗,難怪信徒們崇拜他,都如醉如癡了。」 那位韓大先生剛剛嚼完一塊千層糕,抹抹嘴又道:「周老聖人可惜在道光年間仙逝了,他死後,太谷教分為南北兩宗、北宗黃崖教的掌教聖人姓張諱積中,可惜因為山東肥城縣黃崖寨一案,蒙受了血海大冤,被害了。南宗泰州教大掌教便是今天要來講道的李龍川聖人。他的本名叫李光昕,字晴峰,大概比我小十多歲,嘉慶年間還是個孩子哩。」 眾人哄堂大笑,說道:「韓大先生又說古話了,連聖人也不在你眼下了。」 「罪過罪過。」韓大先生慌忙改口道,「是我說溜了嘴了。」 鐵雲吃了三丁包子,是用雞丁、肉丁、筍丁為餡,鮮美無比,鐵雲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飲了一口茶,問德銘道:「黃崖寨案血海大冤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德銘道:「好像聽人說過,還是同治年間的事,被官兵殺了好幾千教徒哩。」 鐵雲聽了不禁駭異咋舌,正想再向同桌的何老漢探聽,卻聽得四下裡幾個聲音同時在輕輕叫道:「瞧,聖人來了!」 鐵雲急忙抬頭朝外望去,只見一群長袍馬褂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跟在一位年約七旬清臒飄逸的老人後邊,由茶社老闆在前引路,向外廳走了過來。廳中茶客立時齊唰唰地站了起來,那位老人便是萬眾景仰的泰州教——今稱太谷學派的南宗掌教人李龍川。韓大先生急忙放下筷子過來,躬身揖道:「聖人安好!」龍川微微點一下頭,在眾人問安聲中,邁步進入內廳,昂然在拼攏的兩張方桌上首坐下,十多名弟子垂手侍立在桌子兩誇,眼觀鼻,鼻觀心,氣象肅穆。茶社老闆捧上一壺熱茶,斟了一杯放在聖人面前,然後退立在桌旁,原來他也是龍川的及門弟子。 龍川炯炯如閃電的雙目,霍霍地環視一下擠滿了屋中的信徒,滿意地微微頜首,然後啜口茶,清了一下嗓門,開口道:「吾于少年時與表兄黃崖先生(張積中)追隨太谷先生左右,先生仙去,黃崖先生傳教北方,吾在南,開壇講學,以求昌大師門。黃崖先生不幸為教捐軀,業已十載,一生至仁至勇,他人不可望其項背,吾教所以垂七十餘載而不衰,也就靠的仁與勇,今天就與諸君講一講仁與勇的道理。」 龍川先生又啜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太谷先生曾說:「君子以仁為富,不以田為富。」什麼叫「仁」?上達乎先覺,下達乎後覺者也,以人之樂為已之樂亦仁也。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又曰:「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這就是仁的道理,墨子講的兼愛也有這個意思。見人之過如己之過者,仁也。見己之過也好像見人之過的,智也,合二者為一,便是勇。」 鐵雲與德銘擠在人群中屏息靜聽,惟恐錯過了一句半句話,一二百人的茶廳如無一人,縱然站得累了。也沒有人挪動半毫分。在高爽的廳堂中,龍川的語聲顯得特別洪亮,仿佛嗡嗡有回聲,只聽他又說了下去,「所以信吾之學的,必須懂得個「仁」字。萬物皆為吾的同胞手足,不但一夫之饑,要看作是吾使他挨餓,一夫之寒、也好比是吾使他受凍,都要擔在自己的肩上,就是一草一木不得其所,也要看作是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的緣故。天複地載,一切有情,都是我的同胞眷屬,有人亦有我,有我亦有人,無分彼此,當以救度千萬同胞同登樂境,方才成個仁字。因此吾期望弟子朋友們,戒私而存公,由小我而及大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如此方是太上立德立功立言之道,博施濟眾,惠澤於無窮。」 鐵雲聽了頻頻點首,龍川又講了一會,然後說道:「今天吾初次回到揚州傳學,先和諸君見見面,不久也許能回揚州長住,「仁」的道理先講到這裡。希望諸君在所學也有所行,勤學力行方是太谷學派的本色。弟子和朋友們可以提問,也可以各言其志,但要說真話,吾不愛聽矯情虛飾的假話。」 一位年輕弟子問學道:「弟子兩次鄉試不中,很感苦惱,是功夫未到家,還是心意不誠?願聖人有以教誨。」 龍川道:「教育之道當以孝悌立品為先,不在乎考試,更須分科設教,因各人所長而因勢利導,切忌把人腦中一點點自由自在的想法箍在一個模子中,弄得僵硬不化了,到頭來必是個書呆子。足下不曾中得鄉試,是大好事,何必苦惱,佛家用地獄閻羅嚇人,又用寺廟香火斂錢,惟有「回頭是岸」一句,卻有見地。」 這些反對八股文的話,鐵雲聽了如飲醇酒,周身血脈和暢,舒服非凡,不由得翹起拇指笑著向德銘示意,德銘也是討厭八股文的,也翹起拇指晃了兩下。這時又一位中年弟子,是個一向以道學先生自居的秀才,向著聖人自誇道:「弟子沒有別的長處,只是慎獨功夫尚好,生平不好色,連個姨太太都沒有,對於女人從來目不斜視。」 不料龍川先生呵斥道:「足下此話不近人情。子曰「食色性也」,又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豬狗都有動性的時候,你偏偏說好德不好色,難道連豬狗都不如?宋儒以道學自誇,有些話自欺欺人,吾是不屑一顧的。」 鐵雲站在別人身後,看不清那位秀才先生此時的嘴臉,想必是面紅耳赤狼狽不堪了。不由得愈加欽佩龍川先生的學問見解,簡直放達不羈,隨心所欲,而無所不極其妙,這很合乎他那反對傳統禮教束縛的個性。他如癡如迷的屏息豎耳再聽下去,不覺時光速速流逝。約莫一個多小時,開講已經結束,大群弟子信徒又簇擁著龍川聖人走了出來,鐵雲趕緊上前兜頭一揖,不曾說一個字,但崇敬之情都從眼中流露無遺,龍川朝這位年輕人微微一笑,飄動著敝舊寒素的灰布袍襟,由弟子們擁護著離開茶社走遠了。鐵雲猶楞楞兀兀地站立在茶社門口,癡癡地望著遠去的龍川聖人飄逸出塵的背影。 德銘笑道:「表哥,今日不虛此行吧?」 「妙極了。」鐵雲喃喃道,「古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總以為是誇誇其談,形容過甚。今日聽了聖人的講學,才知天下真有這樣有大學問的人,我把那古話改動一個字,叫作「聽君一席話,悔讀十年書。」今日方知過去所讀的四書五經注解和八股制藝全是道學先生所加給讀書人的緊箍咒,害得我輩白耗了十年光陰,豈非悔讀十年書?」 正說著,韓大先生和何老漢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過來,鐵雲趕緊上前一揖,說道:「請教兩位老先生,那黃崖教一案究竟是怎麼回事,怎會死了那麼多人?」 何老漢支支吾吾道:「這個,這個可不清楚。大先生改日再見,我先走一步了。」 韓大先生被鐵雲攔住,脫身不掉,四下裡見身旁無人才輕聲道:「小兄弟,說不得,這事說不得啊!」說罷舉步欲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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